我想起一个老先生。老先生八十岁了,在他生日那天,他执意要去一个小镇看看。孩提时,他曾从家里坐船,越过宽阔的水域,到达那个小镇去上学。六七十年过去了,他越来越想念当年的街道,路上铺着碎砖,银杏树东边一棵、西边一棵。他有个同学,绰号叫癞子,因为那个同学头上生很多癞疮。癞子跟他最要好,把母亲烙的玉米饼,偷拿出来,带给他吃。和他一起爬上银杏树,坐在树上,垂下双腿,在空中摇晃。
老先生如愿到达那个小镇。当年的小镇,已彻底变了模样。老先生寻不到他的学校,寻不到他的街道,寻不到他的银杏树。却一遍一遍告诉身边的人,这里,曾是一座山墙,我和癞子在上面画过画。这里,就是当年长银杏树的地方,我和癞子曾坐在上面学过鸟叫……往昔对他来说,隔得遥远,却从不曾走丢。
人的一生中,走不丢的,唯有青春年少。
一窗清响
只要你心怀希望,一盆的葱绿,很快会让它重新变得生机起来蓬勃起来。
闲时,读杨万里的诗,读到一句“芭蕉分绿上窗纱”,我很是喜欢。季节是初夏吧,小门小户的人家,不金碧,亦不辉煌。可是院子里,却栽种着数棵绿芭蕉。是男主人栽的,还是女主人栽的?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定有颗爱植物的心。凡尘俗世,因拥有这样的心而美好。
芭蕉一年一年长高,“扶疏似树”“高舒垂荫”,一到夏天,碧绿蓊郁得尤甚。那些绿,垂到什么地方去了?人还没留意呢,它们倒静悄悄地,爬上了窗纱。窗里的人呢?那被芭蕉映得绿莹莹的人呢?午后,他们是在梦里小睡,还是在围桌话家常?一窗清响,日子静好。
我在如此走神的当儿,眼光又不由分说地落到楼后人家的窗上。我的书房,正对着这户人家。我在书房里看书或写字,一抬头,就能瞥见他们家的窗。天蓝色的窗帘,半拉半开。窗口有时会搁一盆绿,是茑萝,或是吊兰。有时会搁一盆花,是杜鹃,或是海棠。青青绿绿,红红白白。大捧的阳光,在窗户上面肆意攀爬。现世安稳。
我熟悉这家人,男人,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儿。前几年,男人闹过离婚,外头有了人。离婚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男人日日不归,连小女儿也不肯要了的。那段日子,他们家的窗帘,总是拉得紧紧的,窗台上,落满尘。有时,黑漆漆的夜里,我听到窗帘后传出嘤嘤哭泣,那是女人隐忍的哭。在静夜里,格外分明,听得人心酸。后来,男人出车祸,死里逃生,为他落泪的,是女人,不是情人。守在他床边的,也是女人,不是情人。男人身体康复后,再没提过离婚。
早起时,我去屋后跑步,遇到男人。一夜的风吹,金针似的杉树叶,铺了一地。男人拿着扫帚在认真扫。看到我,他抬头笑一笑,点点头,算作招呼。一边冲屋内叫:“凤玲,快去看看锅上的汤熬好了没有,别把水熬干了!”屋内迅捷传出女人的应答:“知道了知道了。”声音是清澈的、欢快的。让人想象着,她走路的姿势,一定如一只羚羊一样敏捷和快乐。我打心眼里替女人高兴,风雨过后是彩虹,她等来她的彩虹了。
我外出几天,回来,习惯性地抬头望他们家的窗,突然发现那个窗口,新添了两样东西:一只风铃,一盆葱。风铃是悬挂在窗户上的。冬日的暖阳,打在风铃银色的贝壳上,熠熠发光,仿若珠宝。风吹,银色的贝壳,晃晃悠悠,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宛如幸福在鸣唱。
葱呢?真绿!我想起绿油油这个词。也只有这个词能配它,那些绿,是恨不得一滴一滴淌下来的。它们是冬天里的春天。长葱的盆,却是只豁了口的破瓷盆。用旧了吧?女人舍不得扔,在里面栽了葱。葱在女人的眷顾下,一日一日葱茏,旧瓷盆焕发出另一种光彩,素朴而雅致,让人觉得,它天生就是配葱的。
这很像我们的人生,少有绝对完美的,它可能就是一只豁了口的瓷盆,望得见岁月的憔悴与伤口。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心怀希望,一盆的葱绿,很快会让它重新变得生机起来蓬勃起来。
老 兵
他们热切地奔向他们的第二故乡去,那里,他们风华正茂,健步如飞,一地的水萝卜,蓬勃招展。
他们是些老兵,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兵。
一、二、三、四、五,他们并排站立,红衣鹤发,对着我们的镜头笑。笑得阳光飞溅。他们的背后,树木铺排,色彩斑斓,秋景迷人。
那会儿,我和那人正徜徉在海边的林子里,看秋。为防沙固堤,海边植有上千顷林木,种类繁多,倒成了一处赏景的极好去处。林中幽静,偶有树叶摇落,“啪、啪”的一两声,清脆的。如小孩子在梦中磨牙。星星点点的小野菊,开在树下。他们的车忽然至,停在路边,四下里张望。犹豫再三,他们中一人走向我们,向我们打探路,说他们迷路了。
五十多年不见,这儿的变化太大了,都不认识了。他们笑着摇头说。
他们中年长的,八十四岁了。最小的,也已七十有九。
当年,却血气方刚着呢。年轻的武警,来此戊守边防。每日晨起,他们唱着军歌出操野练,沿着海堤长跑,健步如飞。闲时养猪,拓荒种菜。种出的水萝卜,有成人的胳膊粗。当地的渔民惊奇,偷偷拔了带回家。孩子们更是天天光顾,拔上几个,赶紧跑。躲到一垛草垛子后,用衣袖擦擦,就啃上了。咯吱咯吱,像幸福的小老鼠。
他们也只睁只眼闭只眼的,由着孩子们把这儿当快乐王国。偶尔的,他们也佯装跟后面追,看孩子们一溜烟地奔跑,像一阵风似的。他们乐得哈哈大笑。
每隔半个月,营地里都要组织放一场电影。露天里,白布幕早早挂起来了,引得周围的孩子们,在营地前探头探脑。晚上,电影刚开场,孩子们就成群结队地来了。一个个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想避开他们的耳目。他们其实早就看见了,只装作没看见,憋住笑,在暗地里观察着那些孩子,看他们小猴子样的,翻过围墙,进到营地来。虽说他们有纪律,不准外人随便踏入营地,可是,那些孩子算外人么?单调孤寂的日子,因那些孩子的渗入,溅起朵朵活泼的水花。
——好像全都是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儿,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可是,却在他们的记忆里发着酵,散发出水萝卜一样的清香。暖着。恋着。那是他们的青春和热血啊!这里,是他们生命中的第二故乡,是灵魂无法割舍的怀想。
也只是一转身,五十多年就过去了。几百里的距离,不算太远,却遥遥地隔开了他们与它的关连。而今,他们年纪越大,越难抑制想见的渴望。前些日子,几个老战友在电话里一合计,决定重返“故里”。于是,相约着来了。
有生之年,我们就是想再来走一走、看一看啊。他们说。
谁知就迷了路呢!当年闭着眼睛也能走回的边防站,怎么找也找不见了。他们孩子般的,眯着眼,不好意思地笑。
我们动容。主动给他们拍了几张合影。并细心画了路线图给他们,哪里有什么建筑,都给一一标着。他们再三道谢,突然立正,齐刷刷给我们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一个搀扶着一个,上了车。他们热切地奔向他们的第二故乡去,那里,他们风华正茂,健步如飞,一地的水萝卜,蓬勃招展。
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
一个人的存在,到底对谁很重要?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记得你,就像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凡来尘往,莫不如此。
一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伏在三楼的阳台上,往下看。
那儿,几间平房,坐西朝东,原先是某家单位做仓库用的。房很旧了,屋顶有几处破败得很,像一件破棉袄,露出里面的絮。“絮”是褐色的木片子,下雨的天,我总担心它会不会漏雨。
房子周围长了五棵紫薇。花开时节,我留意过,一树花白,两树花红,两树花紫。把几间平房,衬得水粉水粉的。常有一只野鹦鹉,在花树间跳来跳去,变换着嗓音唱歌。
房前,码着一堆的砖,不知做什么用的。砖堆上,很少有空落落的时候,上面或晒着鞋,或晾着衣物什么的。最常见的,是两双绒拖鞋,一双蓝,一双红,它们相偎在砖堆上,孵太阳。像夫,与妇。
也真的是一对夫妇住着,男的是一家公司的门卫,女的是街道清洁工。他们早出晚归,从未与我照过面,但我听见过他们的说话声,在夜晚,喁喁的,像虫鸣。我从夜晚的阳台上望下去,望见屋子里的灯光,和在灯光里走动的两个人影。世界美好得让人心里长出水草来。
某天,我突然发现砖堆上空着,不见了蓝的拖鞋红的拖鞋,砖堆一下子变得异常冷清与寂寥。他们外出了?还是生病了?我有些心神不宁。
重“见”他们,是在几天后的午后。我在阳台上晾衣裳,随意往楼下看了看,看到砖堆上,赫然躺着一蓝一红两双绒拖鞋,在太阳下,相偎着,仿佛它们从来不曾离开过。那一刻,我的心里腾出欢喜来:感谢天!他们还都好好地在着。
二
做宫廷桂花糕的老人,天天停在一条路边。他的背后,是一堵废弃的围墙,但这不妨碍桂花糕的香。他跟前的铁皮箱子上,叠放着五六个小蒸笼,什么时候见着,都有袅袅的香雾,在上面缠着绕着,那是蒸熟的桂花糕好闻的味道。
老人瘦小,永远一身藏青的衣、藏青的围裙。雪白的米粉,被他装进一个小小的木器具里,上面点缀桂花三两点,放进蒸笼里,不过眨眼间,一块桂花糕就成了。
停在他那儿,买了几块尝。热乎乎的甜,软乎乎的香,忍不住夸他,你做的桂花糕,真的很好吃。他笑得十分十分开心,他说,他做桂花糕,已好些年了。
我问,祖上就做么?
他答,祖上就做的。
我提出要跟他学做,他一口答应,好。
于是我笑,他笑,都不当真。却喜欢这样的对话,轻松、愉快,人与人,不疏离。
再路过,我会冲着他的桂花糕摊子笑笑,他有时会看见,有时正忙,看不见。看见了,也只当我是陌生的,回我一个浅浅的笑。——来往顾客太多,他不记得我了。但我知道,我已忘不掉桂花糕的香,许多小城人,也都忘不掉。
现在,每每看到老人在那里,心里便很安然。像小时去亲戚家,拐过一个巷道,望见麻子师傅的烧饼炉,心就开始雀跃,哦,他在呢,他在呢。
麻子师傅的烧饼炉,是当年老街的一个标志。它和老街一起,成为一代人的记忆。
三
卖杂粮饼的女人,每到黄昏时,会把摊子摆到我们学校门口。两块钱的杂粮饼,现在涨到三块了,味道很好,有时我也会去买上一个。
时间久了,我们相熟了。遇到时,会微笑、点头,算作招呼。偶尔,也有简短的对话,她知道我是老师,会问一句,老师,下课了?我答应一声,问她,冷吗?她笑着回我,不冷。
我们的交往,也仅仅限于此。淡淡的,像路边随便相遇到的一段寻常。
我出去开笔会,一走半个多月。回来后,正常上班、下班,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女人的摊子,还摆在学校门口,上面撑起一个大雨篷,挡风的。学生们还未放学,女人便闲着,双手插在红围裙兜里,在看街景。当看到我时,女人的眼里跳出惊喜来,女人说,老师,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当下愣住,一个人的存在,到底对谁很重要?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记得你,就像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凡来尘往,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