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沉得住气,才是幽默家;沉不住气,只是小聪明而已。所谓不动声色、大智若愚者,上也。有一个阿凡提的故事:某脚夫在一家客店里吃了一只鸡,店主人后来让他几百倍地偿还,理由是鸡能生蛋,蛋能孵鸡。阿凡提得知后就去替脚夫打官司。到了那天,阿凡提故意迟到。法官追问原因,阿凡提说:“我明天就要种麦子了,可是我的麦种还没有炒熟呢!”
法官骂他疯了。
阿凡提平静地说:“既然炒熟的麦子不能下种,难道吃下肚的鸡还能下蛋吗?”
阿凡提的胜利是模仿套用荒谬推理的胜利。
在这种情况下,制胜的是荒谬结论,但是引申出荒谬的推理过程更重要,它必须是准确套用的产物。要一眼看出并迅速抓住对手推理过程的荒谬要害,如法炮制。
套用荒谬推理能力的大小,取决于类比能力的大小。对方在这一件事上荒谬,你把荒谬回敬给对方时,你得从中抽出身来,到另一件事上去。哪怕两件事极不相干,只要在道理上能够作类比就成。有时,也不一定要后发制人,也可以先发制人,关键是要有作类比的能力。阿凡提的故事就是常常靠这种办法出奇制胜的。
阿凡提非常憎恨高利贷者。有一次,一个高利贷者向阿凡提借锅,阿凡提说:“我的锅正在生娃娃。”高利贷者很吃惊:“锅还能生娃娃吗?”阿凡提反唇相讥:“你的铜钱怎么能生娃娃呢?”
这里并不是先抓住对方推理的错误,而是抓住对方职业的特点,使之与一件绝对荒谬的事情作类比,向对方发动攻击。一般地说,这种先发制人的幽默,攻击性强于一般纯调笑性的幽默。不过这种将谬就谬的幽默即使有攻击性也只是戏谑的性质,很少有真正的理性逻辑的说服力。因为凡幽默之推理都是歪理,大抵只是借助一个很片面、很不充足的理由来推理才有荒谬之趣味,如果是以很全面、很充足的理由来推理,就很正经,就没有任何幽默之趣了。
一户人家一贫如洗,有贼来偷,主人虽知,但很坦然,听贼自偷。贼摸到米缸,脱下身上夹袄去包。主人想到此乃明日饭食,不可麻痹,遂顺手将贼之夹袄牵到自己身上。贼寻夹袄不着,惊醒主人之妻,妻乃唤主人速起捉贼,主人云:“没有贼,睡吧!”贼乃答:“没有贼,我的夹袄哪里去了?”
贼的答话是整个故事的焦点和高潮所在。从幽默的结构来看,有巧合的精致性。主人把贼的夹妖拿去了,贼就根据这一点回答主人之妻的问题:肯定有贼。可是,如果按当时的现实情境全面考虑,贼是不可能敢于这样回答的。但是这是现实之正理,而不是幽默之歪理。按幽默之歪理,只要接着荒谬的前提模仿错误的推理方法,得出更加荒谬的结论,那就是“合理”。而如若不这样,老是考虑没有一个小偷敢这样回答,倒反而不合幽默之理了。
以谬还谬
这种方法的调笑功能和反击功能要严加区别。
幽默不能代替实际解决问题的科学方法,它不能助你减肥,也不能让你长高,更不能帮你考得高分,特别不能帮你进行发明创造,但是它却能帮助你调节人际关系。不管是在和睦相处时,还是在发生误会、摩擦时,幽默都可以使矛盾得以缓和。在外交国务活动中,矛盾最多,也最公开,最不可回避,但是幽默却可以使关系保持正常或不致僵化。在家庭生活中,夫妻关系最为密切,矛盾发生得也最为频繁,在危机发生之时,幽默可以消解迫在眉睫的冲突。当你和朋友争持不下时,幽默可以使你更轻松地争取对方同意你的观点,分享你的高雅情感。
当你不能不拒绝别人不合理的要求时,直接拒绝会导致不必要的紧张。如果用以谬还谬的办法,让对方去体会他自己要求的不妥之处,比正面顶回去要文雅得多。
19世纪末,伦琴射线的发明者收到一封信,写信者说他胸中残留着一颗子弹,需要用射线治疗。他请伦琴寄一些伦琴射线和一份怎样使用伦琴射线的说明书给他。
伦琴射线是绝对无法邮寄的,如果伦琴直接指出这个人的错误,并无不可,但多少有一点居高临下教训人的意味。伦琴采用了以谬还谬的办法。伦琴提笔复信道:“请把你的胸腔寄来吧!”由于邮寄胸腔比邮寄射线更为荒谬,也就更易传达伦琴的幽默感。这样回答的好处是给对方留下了余地,避开了正面交锋的风险。在家庭生活中,尤其是夫妻生活中,针锋相对的争执常引起不良的后果,而以谬还谬的幽默,有利于把一触即发的矛盾缓和下来。一对夫妻闹僵了,妻子动手收拾行李:“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要永远离开这里!”
丈夫这时如果去拉她,可能无济于事。聪明的丈夫可以同样提着皮箱冲出门外,向正在远去的妻子呼喊:
“等一等,我也待不下去了,我和你一起走!”
妻子出走已不成其为家,丈夫也出走,更不成其为家,这是一种荒谬。丈夫本该留她,却和她一起走,这又是一重荒谬。正是因为双重荒谬,丈夫的真正意图才能让妻子自己去体悟,而不是由丈夫以冲突形式去强加。
这种幽默方法的特点是通篇没有一句涉及挽留的正面意图,正面意图全由不着边际的荒诞来反衬,因而给对方留下思索的余地甚大。如果留下的余地不大,就容易导致冲突。这种方法一般用于亲近的人际关系之中,作为调笑之用,有时也用之于疏远的人际关系之中作为反击之用。冯梦龙的《笑府》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请来木匠装门,木匠却把门闩装到了外面。此人责怪木匠:“分不清内外,真是瞎了眼睛!”木匠反唇相讥:“你不瞎了眼,怎么会请我这个瞎眼木匠!”
这是利用以谬还谬的方式来反戈一击,而不是用来化解矛盾的,除非不得已,不能运用。一旦用来反戈一击,则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就相对浓些,而轻松的幽默意味则相对淡些。对以谬还谬的调笑功能和反击功能要特别细致地加以区分,稍有粗心大意都可能导致弄巧成拙。总的来说,反击功能分寸很难把握,风险较大,调笑功能则安全系数较大,因而运用起来也自由得多。后者在人际交往中有广泛的适应性。
以谬还谬用以自我调侃时,往往有故作蠢言的特点,不过不是一次完成,而是一种蠢言引起另一种蠢言,在效果上把荒谬放大了。
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和尚爬上房顶,看到满天星斗,就拿钓竿去钓星星。另一个和尚看见了,就笑他:“你真是个傻瓜,这么短的钓竿怎么能钓到,要换根长的才行!”
后面这个和尚是真傻还是假傻呢?我们不去管他,但作为一种幽默方法,凡所作傻言都要是假的才有味。
有一个翰林院出身的人做了苏州的通判,但胸无半点墨。有一次他走过一个墓地,指着墓前的“翁仲”(石人之类)说:“这是仲翁啊!”手下掩嘴窃笑。事后有人写了一首诗:
翁仲如何作“仲翁”?
只因窗下少“夫工”。
如何作得“院林翰”?
只好苏州作“判通”。
本来就很荒谬,经过引申,就更放大了这种荒谬的效果。通篇没有一句正面攻击的话,不过由于反语的排比却构成了比正面攻击更强烈的效果。
谬极归真
把愚蠢荒谬的前提接过来,加上充满智慧父似是而非的解释,不可太是,亦不可太非,妙在似是而非之间。
人们在交往中,有一种共同的意向,那就是力求把自己的话说得正确,说得深刻,很少有人愿意自己说话荒谬。但是正确的言谈,如果说有一千种好处的话,同时也有一种坏处,那就是它没有幽默感,它不能产生与对方分享特殊趣味的效果。
在幽默谈吐中有一种故作蠢言的办法,就是明知其荒谬仍然用来交流情感,分享趣味,缩短心理距离。
故作蠢言是一种创造亲切气氛的纯调笑性幽默,显示情趣的成分多于显示智慧的成分。由于缺少智慧而作蠢言,只能愉悦对手,而很难在复杂的情况下制胜对手。有一则阿凡提的故事:
国王问阿凡提:“要是你前面一边是金钱,一边是正义,你选择哪一样呢?”阿凡提没有按通常人们的常规去选择正义,他用故作蠢言的方法说:“我愿意选择金钱。”
如果光是这样故作蠢言一下,不但不能压倒对方,反而贬低了自己。这时,还要加上一点补充,那就是对自己的蠢言突然作出异常智慧的解释,让对方在惊异还没有来得及变成得意之时,又迅速转为沮丧。
阿凡提作了这样的回答之后,国王自然不解其意地说:“金钱有什么稀奇?正义可是不容易得到的呀!”阿凡提平静地回答道:“谁缺什么就想得到什么,你想要得到的正是你最缺少的呀!”
阿凡提的幽默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故作蠢言,甚至故作谬言,不怕违背常理到极点;第二部分则是出其不意地对极端荒谬的言论作出极其智慧的解释,提出一个似乎一本正经的因果关系。第一部分的荒谬与第二部分的一本正经形成强烈反差,使对方的心理也随之产生落差。这种幽默具有强烈的戏剧性。
和这个阿凡提故事相类似,西方也有一个幽默故事:
保罗正在路上走着,忽然路旁窜出一个强盗。用手枪对着他说:
“要钱还是要命?”
“你最好还是要我的命吧”,保罗说道:“因为我比你更需要钱。”
这里所用的幽默方法与阿凡提相同,都是在极端荒谬之时突然找到了逼近真理的缘由。但是这里想象的成分多于现实的成分,真正遇到持枪的强盗,恐怕没有一个人乐于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而阿凡提的故事则有些不同,因为国王提出的问题是假定性的,虽然阿凡提所嘲笑的是国王,风险并不比嘲笑持枪的强盗小,但却只能使国王很尴尬,而对阿凡提无可奈何。
因此要特别提及的是谬极归真的幽默有很强的攻击性,用在想象性的故事中和用在现实的人际交往中是不大相同的:在想象性的故事中,不管嘲笑了什么人,都不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而在现实的人际交往中,则可能因对象的不同而有不同程度的风险。对于有志掌握幽默谈吐艺术者,对此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古希腊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过去了,坐在船上的一位希腊富商(暴发户)对索克拉特的学生阿里斯庇普说:
“我都没有害怕,而你却吓得脸色发白!你是个哲学家,这可真奇怪!”
阿里斯庇普回答道:
“这一点并不奇怪。我害怕,是因为想到希腊将要失去一位我这样的哲学家……但是,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如果淹死了,充其量不过是少了一个白痴!”
阿里斯庇普使用的方法是把愚蠢荒谬的前提接过来,然后加以充满智慧的解释。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去辩白自己究竟有没有害怕,这是普通人常常要掉进去而失去幽默感的陷阱。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人们首先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去评价勇敢和胆怯,谁也不愿承认自己胆怯。可是富于幽默感的人却可以退一步,找出比胆怯更重大的理由来置对方于绝境。关键在于你承认了对方的指控以后能不能游刃有余地找到雄辩的、出奇制胜的理由,在逻辑上构成相当奇妙的因果推理。
谬极归真方法的要害是为消极的结果(或结论)寻找积极的理由。理由不一定是很充足的,只要能沾边就行,太充足了就变成纯理性的证明了,那就一点幽默感也谈不上。
幽默的生成,不在理由的全是,也不在理由的全非。全是则生涩无趣,全非则牵强不智。其妙处在于似是而非,似是则显其才智,而非则显其情趣,才智与情趣结合乃幽默之上乘。纯智与纯趣,均可能有损于幽默感质量。
上述这个古希腊的幽默故事,论才智则有余,论情趣则不足。到最后,把对方直截了当说成是“白痴”,有谩骂之嫌。直接谩骂与幽默之暗示和与对方共享的规律相抵触。相比之下,这个故事就不如下面一个古希腊号称“第一个荒唐无稽的故事”来得幽默:
一个朋友嫌弃索克拉特穷,索克拉特并没有当场反击他,他在等待反击的有利时机。
几天以后,他看见一位骑士骑着一匹十分矫健的马,引得许多过往行人驻足欣赏。索克拉特走上前去说道:
“我想,这匹马一定很富有……它一定拥有大笔财富。”
骑士笑起来说道:
“你知道,任何一匹马都是不可能有钱的。”
索克拉特说:“没有钱?它和我一样贫穷!可是你瞧,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匹好马!”
没有钱可以成为一匹好马暗示贫穷并不妨碍人成为好人,这种反击以故作蠢言开始,以机智巧辩结束。好在它的暗示性,给对手留下了回味的余地。如果故事能交代一下那位嫌弃他的朋友正好在场,就更有针对性了。如果说这个故事也有缺点的话,那就是它的现场针对性不足。
现场的针对性是幽默谈吐的重要基础,有了现场针对性,一切看来荒谬的、不合理的、词不达意的话语,都可能产生幽默感。
就因果律而言,幽默感的产生不在通常的因果之中,而在通常的因果之外。要使你的谈吐幽默起来,其法门之一就是在通常预期的因果之外再找出一个因果,哪怕是不三不四的也好,以使二者形成错位,而不是重合。
有一个古罗马的故事说,热麦吕斯希望娶富有的玛梦妮尔为妻。他朝思暮想,请求她,催促她,向她奉献礼物。
“她真的那么美丽吗?”人们问。
“相反,没有比她更丑陋的了。”
“那么,她凭什么迷住了这个男人呢?”
“她咳嗽了。”
通常追求女性的理由是美丽,可是这里显示的理由是女方富有但不健康,从而使故事一开始所通常预期的原因与故事最后揭示的原因大幅度地错位。其攻击性虽然很强,然而全凭暗示,并未直接透露,因而幽默感并未因攻击性而削弱。
幽默可以用之于攻击,但是只能是间接的,并且是有趣的,而趣味的产生主要在于预期的理性因果与所暗示的因果之间的错位,其间幅度越大,则幽默趣味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