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天为什么缺乏诗意经典
本章的标题是“在大自然面前的审美心灵变幻”,实际上,所选诗文,并非关于一切自然的景观,只限于季节,而且并不是一年四季俱全,只有春秋冬三季。为什么没有夏季?不是没有夏季的诗文,而是经典不多。为读者所熟知的,只有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可以列人经典: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比较知名的还有周邦彦的《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以夏为题的诗作,与以春为题的诗作相比,不但在数量上,而且在艺术质量上,相去甚远,可以称为杰作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试看元稹的《夏阳亭临望,寄河阳侍御尧》:
望远音书绝,临川意绪长。
殷勤眼前水,千里到河阳。
“音书绝”、“意绪长”、“眼前水”,好像连夏日自然景观的特点都没有接触到。而程颢的《夏》:
百叶盆榴照眼明,桐阴初密暑犹青。
深深重幕度香缕,寂寂高堂闻燕声。
“盆榴照眼”、“桐阴初密”,似乎有一点夏日的特点,但是,“高堂闻燕”,则与夏日无关,倒是有点和春天难以分辨。更主要的是,一味满足于罗列夏日自然现象,诗人的寄兴、主体情结被淹没了。这样的作品,不能不说是比较平庸的。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春的意象,是多彩感兴的母题。春天是美好的,每一刻都是美好的,“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苏轼《春宵》)。每一种景观都能引发诗思:春花、春月、春雨、春风、春宵、春草、春柳、春雪、春夜、春江、春情、春思、春意、春闺、春梦、春晓、春酒、春台、春雷、春泛、春宴、春宫、春游、春眺、春望,每一种姿态都能激起特殊、美好的诗语诗情,寻春、怨春、思春、问春,盼春、送春、迎春,皆成文章,不但春天带来的欢乐是美好的,而且因为春光珍贵,造成春华暂短的感觉,带来的忧愁也是美好的。春宵苦短,惜春成了传统的母题。就连春天夜里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细雨都被杜甫表现得那么精彩,就连早春远望则有、近观则无的春草,都成为韩愈的审美发现。与之相比,夏日,在诗人们心目中,赞颂的语言就不能不说有点贫乏了。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本来,歌颂性的话语应该是并不缺乏的,但是,与春日苦短的母题相反,夏日苦长,却在不同诗人的笔下不断重复,成为套语。唐元稹《遣兴十首》曰:“莫厌夏日长,莫愁冬日短。欲识短复长,君看寒又暖。”皇甫冉《彭祖井》曰:“清虚不共春池竟,盥漱偏宜夏日长。”唐彦谦《六月十三日上陈微博士》曰:“穷居无公忧,私此长夏日。”项斯《寄坐夏僧》曰:“坐夏日偏长,知师在律堂。多因束带热,更忆剃头凉。”陆游《东园》曰:“晨起东园去,消磨夏日长。”宋陆游《林亭书事》曰:“吏退林亭夏日长,乌纱白贮自生凉。”《归兴》曰:“夏日尽长归亦暮,水边灯火已疏疏。”至于正面表现夏日的,往往有负面的感情。比如《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一回中,好汉唱过:“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李绅《悯农》诗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夏日,这么不受诗人喜欢,没有多少诗化的语言和想象,这很值得人们深思。如果完全归结为农业劳动的辛劳,似乎很难完全说得通,因为比之夏日,冬天更加严峻和艰辛,然而抒写酷寒的冰和雪,却产生了那么多经典的,可以列入神品的诗文。如果讲生命的舒适,夏天绝对不亚于春天,但是,在诗歌中,夏天就不如春天那样得宠。就是歌颂秋天的美好,也往往以春光为喻体,“不似春光。胜似春光”,这好像成为定则。一个追求创新的诗人,如果要反其道而用之,说“不似夏光,胜似夏光”,就可能很打油。
这也许可以用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与实用价值的错位来解释。错位的幅度越大,审美价值越升值。
也许,这样的解释,还不完全。
春天的美,是无限丰富的,不仅因为春天本身,而且因为诗人的情感的历史积累。
这是全部理由吗?可能还不完全。
诗人情感的历史积累是通过形式,或者体裁的。
在不同的体裁中,春天有不同的美。诗歌有诗歌的美,散文有散文的美。代代相传,培养了读者的趣味,也就形成了阅读的期待,不同文体有相通的地方,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
朱自清的散文《春》,充满了诗意:“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这和诗意是相近的,但是,“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这样的抒情,是不是不太像诗?这显然是散文的抒情。林斤澜在《春风》中这样写:“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蔽鞋,穿老羊皮背心,使荆条背篓,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咏呼味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大靸鞋、老羊皮背心、带冰碴的羊粪”铺排的意象,充满了激情,但是,和我们习惯了的诗情画意,是不是差异很大?这里是不是透露出散文的表现力的优越?是不是可以说,完全是古典诗歌中的想象境界以外的?
以秋为题材的,道理也是一样,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特别强调了“都市闲人”,虽然是在都市里,却穿着传统的衣裳,“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不但样式是传统的,从其厚度也可看出是手工织布机的产品。一般来说,都市生活的节奏是紧张的,身在都市而“闲”的人,连说话都用“缓慢悠闲的声调”,这里强调的是,世俗之人体现着文人情调,达到了俗而不俗,大雅和大俗的交融。其中的美,更多是属于散文的。
至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作为科学普及散文,则又是另外一番趣味,花儿五彩缤纷的颜色,由花青素决定,分别从物理、化学、光学来阐释,丰富而单纯,这是一种科学的美,这是一种智趣,和诗的情趣又有不同。春天的美,是不可穷尽的。
除了形式因素以外,历史的、流派的因素也不能忽略。
艾青在《春》的最后自问自答,春来自何处,春来自郊外的墓窟。这就不仅仅是抒情,更智性的突兀和冲击。这是受西方现代派影响的表现。这里春天的美、桃花的美,美在对抗恐怖和凶残的黑暗,美在思想的冲击力。
解读作品的目的,不但要体悟自然之美,而且要体悟诗情之美和形式之美。
2.春天:九种不同的古典诗情
江南春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看来简单,没有一个字不认得,也没有什么看不懂的。但是,要说出它的好处来,却不容易。第一句,“千里莺啼绿映红”,说的不过是长江南岸的春天,鲜花盛开,处处鸟语鸣啭。问题在于,直接说“处处”,就没有什么诗意,一定要说“千里”。在诗歌里,数字,是认真不得的。但是,恰恰有一个人,在这首诗写出来以后几百年,也就是明朝,还是个有一点名气的诗人,对这个“千里”发出了疑问,此人名叫杨慎。他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杨慎《升庵诗话》)这个问题,当时没有人能够回答。又过了几百年,到了清朝,有一个人叫何文焕,他说:“千里莺啼绿映红,云云,此杜牧《江南春》诗也。升庵谓‘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啼绿映红’耶?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听得着、看得见。”
这种抬杠,在逻辑上,属于反驳中的导谬术:不直接反驳论点,而是顺着你的论点,推导出一个荒谬的结论来,从而证明你的论点是错误的。
何文焕最后说,杜牧说“千里莺啼绿映红”,不过是说诗人觉得到处都是花香鸟语而已。
和何文焕比较起来,杨慎就显得呆头呆脑。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潜在的前提,就是诗歌一定要如实地反映客观现象,不如实就不能动人。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何文焕的原则与杨慎有根本的区别,他认为诗歌只要表现诗人自己的感情和感受就行了。这在当时是一种直觉,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文艺心理学,大家都知道,诗人带上了感情,感觉就可能产生变异,在语言上就有夸张的自由。没有这种自由,就不能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歌。
想象、虚拟、假定是理解诗歌的关键,在这一点上不清楚,在许多很简单的问题上,就会闹笑话。
进人想象和假定、虚拟境界不仅是诗人的自由,而且是读者的自由,诗人用自己的自由想象,激发起读者的想象,带动读者在阅读中把自己的感情和经验投入到文本的理解中,一起参与创造。越是能激起读者想象的作品(不管这种想象是否绝对符合作者的初衷)越有感染力。读者的想象也是一种创造,这不仅仅表现在所谓“夸张”这一类现象中,而且表现在许多微妙的方面。如下面一句“水村山郭酒旗风”,如果用杨慎的逻辑来推敲,也是有问题的:除了水村、山郭、酒旗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怎么光有酒旗,为什么没有提到酒店呢?风吹着酒旗,为什么没有人呢?等等,这样的问题,是问不完的。但是,这种问题是外行的问题。
诗人调动读者的想象来参与,却并不提供信息的全部,他只提供了最有特点的细部,把其他部分留给读者去想象,让读者用自己的经验去补充。诗歌的语言越能调动想象,越有质量。关键是要有效地调动。诗人要表现的客观世界和主体情感是无限丰富的,人类的语言不可能全部表达出来。诗人只能选取其中最有特征的部分。特征不是整体,但是它可以刺激读者的联想或想象,把他们的经验和记忆激活。被诗人排斥了的部分就由读者凭自己的想象去填充。所以诗人的语言,从正面来说,要抓住有特点的局部,从反面来说,就是要大幅度省略,在特征以外留下空白。
回到这首诗上来,为什么诗人只提供了几个意象:水村、山郭、酒旗和风,就抓住了最有特征的部分?这句诗的省略是很大胆的,四个意象之间的空间关系并不确定。它们是任意的并列还是意象叠加(美国的意象派就是这样说的)呢?好像没有必要太认真,对于想象来说,精确的定位,是有害的。
要彻底弄明白这个问题,还要明确:诗歌的想象性与语法存在着一点矛盾。从语法上说,四个名词并列,连介词和谓语动词都没有,连一个独立的句子都构不成。但是,这并不妨碍读者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一幅图画。若是把四者的关系用动词和介词规定清楚了,反倒有碍诗意的完整了。有人说,这正是苏东坡所提倡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好处。有人则更进一步,说从中可以看出诗人“经营位置”的匠心。这样说就有点过分了。因为在绘画中,事物的空间位置不能不是固定的,而在诗中,意象的空间位置不确定,才有利于读者的自由想象。最明显的莫过于酒旗和风的关系,这关系是浮动的。这是很好的诗句,但是,如果拘泥于现代汉语语法,读者就可能追问:是风中酒旗在默默地飘舞呢,还是酒旗被风吹得呼拉拉响呢?
正是由于意象浮动,不确定,才有利于诗人和读者的自由想象双向互动。从语言上讲,这有利于精炼,本来要许多句子才能讲清楚的,现在只要一句就成了。这叫做诗句的“意象密度”。密度越大,越是精炼。
既然意象浮动的方法有这样的好处,就应该一直这样浮动下去吗?课堂上,教师可以向学生提出这样的问题:第三、四句诗,杜牧是不是运用同样的方法呢?似乎不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完全是另外一种句法。前面两句的好处是十分精炼,把好几句话合并成两句话,后面怎样呢?后面的两句,说的是有许许多多的寺庙,第三句还难得地提供了精确的数字,那么第四句有没有提供新信息呢?似乎不多。只把前面的“四百八十寺”,变成了“楼台”和“烟雨”的。
这不是把本来一句话可以说完的,分成两句说了吗?
但是,楼台和烟雨是局部,而前面的千里莺啼和水村山郭、四百八十寺,则是大全景。全诗形象的中心是楼台和烟雨。很明显,对于楼台和烟雨,作者不满足于华美的印象,他先是总体感受(四百八十寺,是一个目测),然后把它们笼罩在江南特有的烟雨之幕中,玩味、发现、感叹。因为烟雨之中的蒙胧,让诗人发现了佛寺之美,其特点是有点缥缈、超凡脱俗的。接着,诗人将这种美的欣赏转化为历史的感叹,南朝已经灭亡了,伹寺庙之美却没有变化。
这里有个玩味、发现和激起感慨的过程,如果只用一句话,精炼是精炼了,心理的过程,特别是景观欣赏和历史感叹的双重意味却没有了。用两句来写,就显出了心理感知的微妙层次。
从语言上来说,这样完整的句法、句子间逻辑的连贯性和前面两句的词组并列关系,是一种对比,诗句结构在统一的音节中,增加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