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经典小说《草原》,通篇没有故事,只写了一个叫叶果鲁希卡的孩子随同大人乘大车经过草原的过程。全篇对俄罗斯草原风景的描写充满了诗的情调。小说成功的原因,就是一切都通过孩子天真无邪的目光和感情去表现。孩子气的纯真增加了草原风光的诗意。全文很长,差不多有一个中篇小说的长度。如果是一个才华不济的作家,反复写风景,就难免重复、沉闷。可能就是为了防止这一点,契诃夫让孩子在草原的风雨中感冒了一下。然后通过感冒了的孩子的眼光再来表现草原的美。
当然,光是学会欣赏契诃夫小说中孩子的眼光和感觉,是不够的,因为契诃夫小说中并不总是有孩子。对于许多成年角色,我们也可以用前面分析孩子的感觉的方法去欣赏。例如,契诃夫的经典名篇《苦恼》,写的是一个老马车夫姚纳。他已经衰老了,一直指望自己的儿子来接他的班。但是,儿子却突然死了。他就此陷于无限的苦恼之中。小说一开头,他驾着马车在彼得堡的大风雪中等待顾客,但是,令他无限苦恼的并不是顾客很少,而是无法解脱的孤独。孤独的痛苦,像大海一样淹没了他。他最期盼的是,有人听他倾诉失去孩子的痛苦。只要有人听,苦恼就减轻了。于是,一有顾客,他就向他们诉说,至于车资倒是无所谓。可那些顾客不但不愿意听他的,反而嘲笑他,打他。契诃夫的惊人天才就在于,他刻画了姚纳对顾客的打骂和嘲笑的满不在乎,他觉得这总比没有人听好得多。但悲剧就悲在,他就是连打骂嘲笑都不能得到。他不得不回到旅店去,眼见一个人从床上起来了,他以为这一下,会有人听他的诉说了。可是那人却喝了一点水,又躺下去睡了。最后他只能走到马圈里,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小马听。小马很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苦恼,还温柔地舔着他的手。
和深刻表现孩子的感觉和想象一样,在这里,契诃夫成功地表现了老人的感觉和想象。正是在这种感觉世界里,契诃夫表现了他对小人物的同情和对世态炎凉的批判。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人道精神。进入契诃夫艺术世界的门,就在这里。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之所以不朽,还因为他在短篇小说形式上的贡献。他和法国的莫泊桑为短篇小说的结构开辟了新阶段。这就是所谓“横断面”式的结构。这种结构不像欧洲和中国的传统小说那样强调有头有尾,故事环环紧扣,而是从生活和经历中切取一个片断,像《万卡》、《渴睡》和《苦恼》都是这样。从故事来说,这不能算完整。按传统小说的写法,《万卡》和《渴睡》的主人公后来的命运如何,是要交代一下的,但在这里却完全省略了。姚纳在向小马诉说以后,有没有解脱?在这种小说结构中,这也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因为,人与人关心的缺乏到了还不如马的程度。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在莫泊桑的《项链》中,我们最后发现项链是假的,但十年的青春代价,已经不可挽回地流逝了,就是把真项链换回来,也已经不能补偿了。横断面结构的小说的这种优越性,在阅读契诃夫的小说时,只要稍加注意,是不难有所领悟的。
10.舒婷诗歌中人的价值
当舒婷开始写诗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发表。看到自己的诗在知识青年枕头下珍藏着、日记本里传抄着、昏暗的煤油灯下默读着,她已经十分满足了。政治运动把人的心灵弄得扭曲,互相之间不是敌视就是戒备的气氛使她感到痛苦;然而她并不绝望,她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善良本性是可以达到沟通的。她觉得用诗来沟通是最好的方法。1980年以前,没有什么正式出版的刊物接受她的诗。幸而,福州市马尾区有一个油印的刊物《兰花圃》,创造了一个奇迹:发表了她的诗,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诗歌爱好者对她的诗展开了相当激烈的争论。在福州的一次讨论会上,一个心胸狭窄的理论家甚至把舒婷弄哭了。然而舒婷的诗还是取得了节节胜利。影响扩散到全国,推动了中国当代新诗史上波澜壮阔的“朦胧诗”大辩论。她的著名诗篇《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从此变得家喻户晓,至今仍然经常入选大学和中学课本: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啊!
这样的诗作,在当时之所以引起极大的轰动,是由于,第一,在“******”文化****时期,诗歌只能表现慷慨激昂的,其实就是“假大空”的感情,祖国的一切都应该是辉煌壮丽的,而舒婷的诗,却并没有回避祖国仍然没有彻底改变贫困和落后的局面。“老水车”是古老的工具,“熏黑的矿灯”则更提示着原始的劳动方式,而且是在“历史的隧洞里”,千百年来没有变化。“蜗行”是劳动者的形象,同时也是历史缓慢进展的形象。
“干瘪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显示了破败,不仅是生产,而且还有整个社会生活。下面的意象“驳船”,是“淤滩”上的,给“历史的隧洞”又加了一份沉重。最后两个意象更富感性——“纤绳”和“勒进肩膊”。这是总结的一笔,把祖国苦难的历史转化为当代人的感受,不是一般的苦难,而是带着深沉的痛楚的感觉。这完全是用感性形象来调动读者的感情,不像十年浩劫时期的诗歌那样充满了抽象的口号。第二,这首诗的想象很大胆,老水车、矿灯、驳船、纤绳等等并没有被当作外在的对象,而是当作了诗人自我。从表面上看,好像不太通顺,但是,却更能让读者想象到诗人对祖国苦难的切肤之痛。第三,这种具有切肤之痛的意象不是单一的,而是成系列的,意象之间不是按散文的语法和逻辑顺序连贯的,而是时而若即若离,时而叠加,造成了感情层层深化的感觉。第四,这首诗虽然不回避苦难和沉重,但是,也并不陷于苦难和沉重,相反,她以相当明丽的语言写出了古老的祖国在新时期的希望: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涡;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祖国啊!
同样是一系列意象的并列,其间有矛盾(理想和蛛网,古莲和雪被,眼泪和笑涡)、有单纯的激情(起跑线、黎明),在这里,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舒婷的深刻。可贵的是,她的热情并不盲目,而是相当诚实而且清醒的,这表现在她对自己这一代青年的认识上。她在诗的最后,概括自己这一代人是“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
如果舒婷的诗歌都是这样一种风格,在当时就不会引起那么激烈的争执了。按传统诗歌理论,诗歌表现的应该只能是集体的、人民的感情,诗人自我,不应该在诗中有突出的地位。而舒婷在诗中,往往有一种忧郁的情调,更多地表现出对自我、对个人情绪的关怀。有时,她明显地回避流行的豪迈。她在诗中公开表示蔑视那种“佯装的咆哮”,同时也厌恶某种“虚伪的平静”。不管某种隐私的沉寂还是痛苦,她都认真地关切。因而,她时常表现出某种个人的低回。她抒写沉默和孤寂,流露出对人的心灵的沟通的追求:
赠;
在那些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地;
深藏着你的思想;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
说春洪重又漫过了你的河岸
你没有问问走过你的窗下时
每夜我怎么想
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
想这样提醒你
然而我不敢
这样温婉的、无言的心灵的沟通,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戒备和怀疑的年代是罕见的。如此精致的心灵的脉搏,无疑为新诗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带来了一股新风。在诗坛长期只允许欢乐,任何痛苦都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的年代,她却不厌其烦地抒写人与人之间由不能沟通造成的深沉的苦难。在爱情、友谊都会受到批判的年代,她不惜用浓墨重笔来倾情赞美,但她强调,不管什么样深厚的感情,都不能有任何人身依附,人的价值和尊严,都必须建立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她的《致橡树》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许多读者以为这是一首爱情诗,这样的理解可能太狭隘了。她在这首诗里强调的是,不管感情多么相通,不管对方多么伟岸、多么高大,都不能借你的高枝抬高自己: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林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在舒婷看来,“这才是伟大的爱情”。这事实上远远超越了狭隘的爱情,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理解,是一种相互独立的精神。其意义相当于一种新时代的人格独立宣言。这在习愤于呐喊的诗人和论者看来简直有点大逆不遒。不少参与论争的文章之所以火气很大,原因大概在于他们觉得他们视为神圣的美学原则遭到了亵渎。
舒婷的诗就在这样的讨论中迅速扩展到全国,不但成为诗歌解放的信号,而且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的论题。
谁也没有预想到这个历史的任务竟然由一个黄毛丫头(和她的同辈诗人)承担起来。舒婷只有初中毕业文凭,有时也不免给偏爱她的读者以昙花一现的忧虑。但是在她后来的作品中,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她对自我和生命有了不少更加深刻的发现。这一切无疑在她个人的创作历程上标志着新的高度,像《神女峰》就是可以列入二十世纪新诗经典之作的。几乎所有的诗人和作家写到长江三峡这个自然棄观的时候,都以浓重的笔墨赞扬爱情传说,舒婷却对之发出了疑问:
羑丽的梦流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这就把人的价值、女性的价值,推向了新的高度。坚贞的爱情传说,其实忽略了女性的生命。传统美德的象征,不过是石头而已,人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一夜的痛哭,也比千年的景仰更有价值和尊严。
她一出现就比较成熟的风格并没有把她的自我监禁起来,她的才华和活力使她没有不断地重复自己、模仿自己。她不时地发表超越已有成就的诗作,令热爱她的读者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