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证明,他的选择,是一次成功的探险:
一、它的成功在对比上。首先,在色彩上,和桃李是鲜明的对比;其次,在受欣赏和被漠视方面,二者的对比也是很鲜明的。
二、它的成功还在想象和观念的更新上。桃李虽然鲜艳而且倍受瞩目,但生命却很脆弱;荠菜花从色彩到形态都不及桃李,但是它有自在的生命,不以世俗的欣赏为意。
三、它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在想象的开拓上。在辛弃疾写出这首词以前,从来春天的美好都是和鲜艳的花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已经成为一种潜在的成规,好像在鲜艳的花朵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新的可能似的。辛弃疾以他的创造显示,春天的美好还可以从最朴素、最不起眼的荠菜花开拓出新的想象天地。桃李花的美,已经被重复而变得有点俗气了,而荠菜花的美却经历了近千年的历史考验。
四、这首诗,在用词方面非常大胆。一般说,词比诗更接近口语,更有世俗的情趣。这里的“青旗沽酒有人家”的“有”,“春在溪头荠菜花”的“在”,都是律诗绝句中可能需要回避的,但用在这里既很口语化,又对应了平民家园的心态。这同样也是一种诗意。
看来,辛弃疾对这个荠菜花很有点得意,在同一组诗作中,他又用了一次,但诗化的程度却明显逊色。
春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开头两句可以说起得平平,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勉强要说,只有第一句中的“知”字,把雨当作有生命、有意志的对象来表现,用得轻松,不着痕迹,轻轻带过。但诗人却不在这一点上下工夫展开想象。如果真的要往下发展,把雨写得有生命,有意志,就不是这首诗沉潜、凝重的风格了,而是强烈的情感流泻的风格了,与全诗表现一种默默的、无声的、自我体验的温情不相统一了。
题目叫做“春夜喜雨”。春雨,是表现的对象;夜,提供了感觉的特殊条件。喜,才是全部感情的主线。但是,全诗中没有“喜”字,着力表现的是无声的喜的感觉。因为是无声的,便更加是内心深处的。
喜,因春雨而起,但这雨在夜里。夜里的雨和白天的雨不一样,它是看不见的。所以第二联就写这个看不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雨随着风,一般应该是有声势的,但这里却是“潜入”的小雨,偷偷的,无形、无声、无息的。接着是“润物细无声”,不但看不见,而且听不到。感官无法直接感知,可诗人还是感觉到了,凭着敏锐的想象吧。这里的关键词是“细”和“润”。这就让读者感受到了春雨的特点:细、小、微,细微到视觉和听觉都不能直接感知,但诗人还是感觉到了。这表现的是什么感觉?过细的感觉,“润”的感觉,不用看,也不用听,外在感官不可感,却流露了内心感受的喜悦。所“润”之物,当然是植物——农作物。说的是物之被润,表现的却是心的滋润。无声的微妙胜过有声。只有心灵过细的人,才能感觉到这本来不可感觉的感觉;只有具有精致的内在感受力的诗人,才能为生命看不出来的潜在生长而体验到默默的欣慰;只有关切国计民生的人,才能为一场无声的细雨感到由衷的欣慰。
读这样的诗,第一,要抓住诗人表现的雨的特点,是夜里的雨,看不见、听不见的。第二,要抓住夜雨的感觉特点,把不能感觉的感觉,感觉到内心深处去。虽然无声无息,但却感到了“润物”,在那个以农为本的时代,在那个战乱的日子里,这便自然有一种欣慰之感。
诗凭什么感人?一般说是以情感人,陆机《文赋》中说“诗缘情”。这大致不错,但这还不完全,还要加以补充。如果把情感直接说出来是不能感人的,诗要通过特殊的感觉来传达感情。在这里,如果杜甫直接说他为春夜的雨而感到喜悦,那这不是诗。杜甫在整首诗里,一个“喜”字也没有,但却提供了一系列很微妙的喜悦的感觉,让读者体验这种别人感觉不到的精致的感觉。这就叫感染。
“润物”这句诗看来没有多少惊人的词语,但在千年传诵的过程中,衍生出了象征意义(如形容某种思想和人格对他人的熏陶),诗句内涵的召唤性,其潜在量之大,正是诗句成功的标志之一。
下面两联,转换到外部感官上来。第三联:“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因为雨有利于国计民生,所以它是美的。这种美用光和色的反衬来体现:云,一片漆黑,提示了地域特色——平原和江河。只有在平原上,视野开阔,云才会在田野的小路上;大幅度的黑色背景是雨之浓也,用船上唯一的灯火来反衬,很明显是为了突出雨夜之黑,和那一点温暖的光,二者在互相反衬中显得很生动。
这种手法是我国古典诗歌常用的,例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
前面用“绝”和“灭”来强调千山万径一片空白,后面用“孤”舟和“独”钓来突出唯一的人物,打破了空白。又如王安石在《咏石榴花》中写道:
农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木须多。
还有,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的: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光有这样一种大笔浓墨的图画,在杜甫看来,可能还不足以充分显示春雨的可爱、可喜。于是他在最后一联再来一个对比:“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诗人用第二天早晨的明亮,反衬昨夜春雨的效果:第一,这下子不是看不见了,而是看得很清楚,很鲜明,红红的。但这还不够,还要加重感觉的分量——“湿”。这就点出了和一般日子里的红花的不同,雨后的红花,红得水灵灵的,这是绘画上强调的“质感”。第二,更为精彩的是,杜甫强调了雨后红花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重”的感觉。这是绘画艺术上强调的“量感”。花的茂盛,花的潮湿,变成了花的重量感。用重的分量,来表现花的茂盛,这是杜甫的拿手好戏,他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中写过: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不过这一次用的字眼是“压”而不是“重”。反过来,还有另外一种量感,比如秦观在《浣溪沙》中说:
自在飞花轻似梦
突出花的量感,说它“飞”还不够,还要把它和缥缈的梦联系起来,让读者去体悟其中的意味。
前面已经说过这首诗的题目中有个“喜”字,但通篇不见“喜”字,可是读者仍然能感觉到喜悦之情,这是因为,所有的喜悦都渗透在关键性的感觉之中,在用得特别精彩的语言中,读者从无声的“潜人”、悄然的“润物”,从“云俱黑”、“火独明”,从红湿而下垂的花朵中,感到了杜甫的欣喜。他的喜悦有两种:一是默默的、内在的、不形于色的;一是外在的、视觉的。如果没有这些细微的感觉,这些恰到好处的语言,杜甫的喜悦就是直说出来,读者也是没有感觉的。
咏柳
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旧版人民教育出版社初中语文课本第一册上选了贺知章的《咏柳》,诗后还选了一位唐诗研究权威的赏析文章,阐释这首诗的好处在于:第一,万千柳丝表现了“柳树的特征”。不但写了柳树而且歌颂了春天。第二,从“二月春风似剪刀”中看到,诗人歌颂了“创造性的劳动”。
这样的阐释,几乎是无效的,根本经不起推敲。
写出了(反映了)对象的特征,就是好诗吗?抒情诗以什么来感人呢?是以客观对象的特征来感人,还是以主观情感感动人?
这样的阐释,也是扭曲的。这是一首唐朝高级知识分子写的诗,他的脑袋里有“创造性的劳动”这样的观念吗?再说,一首好诗,一定要有如此这般的道德教化作用吗?
这表明机械唯物主义和狭隘功利论,至今仍然在严酷地束缚着我们。其特点就是连分析抒情诗都不敢强调是人主观的情感感动了人。
正是因为这样,这些赏析文章才不得要领,时时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来搪塞读者,如“构思新颖”、“比喻十分巧妙”、“形象突出”。岂不知,读者期待的正是构思新在哪里,比喻如何巧妙,巧在哪里,形象是如何突出的等等。
机械反映论的特点,是满足于客观对象和艺术形象之间的统一性。因而,虽然文章的题目叫做“赏析”,却没有任何分析。本来所谓分析,起码应该分析矛盾,如果拘泥于统一性,就谈不上矛盾。号称分析,却为什么连矛盾的边都沾不上呢?因为一切经典文本的形象都是完整的、天衣无缝的,从表面看来是没有矛盾的。矛盾是分析出来的。而分析是要有方法的。
这种方法并不神秘。粗浅地说,就是“还原”,也就是根据艺术形象提供的线索,把未经作家加工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找出艺术形象和原生形态之间的差异,有了差异就不愁没有矛盾了。
在这首诗里,最精彩的是后两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赏析文章说,“比喻很巧妙”,巧在哪里呢?用还原的方法,首先就要问,“二月春风”原来是不是“剪刀”?当然不是。不是剪刀,却要说它是剪刀,就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歪曲了,但是,诗歌给人的感觉不是歪曲,而是充满了感染力,而且经受住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第二,可以肯定它是很艺术的。第三,矛盾在于,本来“春风”是柔和的,温暖的,一般,不大好用剪刀来形容的。有人说,二月春风,虽然说的是阴历,等于阳历的三月,毕竟还是初春,还有一点冷,所以用刀来形容并不是绝对不合适的。这有一点道理。但是,同样是刀,为什么只有剪刀,比较贴切?如果换一把刀——二月春风似菜刀——行不行呢?显然是笑话。这是因为,汉语的潜在特点在起作用。前面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中有个“裁”字,后面的“剪”字才不突兀。如果用英语,就没有这种联想的自由和顺畅。在英语中,“剪”和“裁”,并没有这样现成的组合关系,而是两个不相干的词,cut和design。
这是诗人的锦心绣口,对汉语潜在功能的成功探索。
而这种成功的探索,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诗人对大自然的美的惊叹。美在哪里呢?
前面一句说“万条垂下绿丝绦”,意思是柳丝茂密。按还原法,一般的树,枝繁则叶茂,而柳树的特点不同,枝繁而叶不茂。柳丝茂密,而柳叶很纤细,很精致。诗人发现了这一点,就觉得这很是了不起,太美了。
再用还原法:本来柳丝柳叶之美是大自然季节变化的自然结果,但诗人开导,用无心的自然而然来解释是不够的,应该是有意剪裁、精心加工的结果。诗人想象这种美的欣赏和感叹,本身就有独立的价值,不用去依附道德教和认识价值,这叫审美价值。
春天的柳叶柳丝之美,在诗人看来,比自然美更美。
有了还原法,诗中一系列矛盾就都显示出来了。
第一、二句的矛盾:柳树本不是碧玉,但就要说它是玉,柳叶不是丝的,却偏偏要说它是。这里当然有柳树的特征,但更主要的是诗人的情感特征——用珍贵的物品来寄托珍贵的感情。从语言的运用上来说,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特别精彩。这种手法在唐诗中是很普遍的。最为精彩的,是后面两句,把春风和剪刀联系起来以后,前面的句子也显得有生气了。剪裁在古代属于女红,和妇女联系在一起。有了这个联想,前面的碧玉“妆”成,就有了着落了。女红和“妆”是自然联想。这首诗在词语的运用上就显得和谐统一了。但光是这样分析似乎尚未穷尽这首诗全部的艺术奥秘。因为裁剪之妙,不光妙在用词,而且妙在句法上。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人明明要说是二月春风剪出来的,却为什么先说“不知”?这首诗之所以精致,就是因为诗人追求句法在统一中的错综。精彩的唐诗绝句,往往在第一、二句是陈述的肯定语气,第三、四句,如果再用陈述语气,就会显得呆板,情绪节奏也嫌单调,不够丰富。绝句中的上品,往往在第三句变换为祈使、否定、疑问,或者感叹。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里的第三句和第四句是祈使句和感叹句。
如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里的第三句是否定语气,第四句是反问的感叹语气。
如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里的第三句是疑问语气,第四句是否定语气。
如王安石的《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里的第四句是疑问语气。
再如赵师秀的《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第三句是否定语气。
以上所有的句法结构都是在统一中求变化,在第三、四句让句法和语气变化。所以元代诗论家杨载在《诗法家数》中特别强调绝句主要在第三句“转”的功力。因为像绝句这样每句音节都相同的单纯节奏,只有在第三句或者第四句的语气上转折一下,才不至于显得单调,这种在语气的统一和变化中达到的和谐才不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