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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娘把伐神地点挪到槐树庄与任家庄的分界处,月玲的家中立时安静下来了,平时那种骚乱、吵扰的气氛也得到了平息。
月玲的心情开始好转,归于平静,他想把娘多年来乱糟糟的摆设重新安置一下,清扫一下。她花去了三天的时间整理结束后,才轻松地坐下来歇息一阵儿。
早饭时辰,太阳光从大门外射进了屋子中央,月玲端来爹的木质躺椅放在有阳光的地方,拿来一本小说,斜着身子倒在里边,想静静地翻一翻。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过小说了。这是一本英国作家的作品,写了一个离异的女人,在单身生活时,又遇到了许多麻烦。前几天,她曾断断续续地看过几页,她曾为女主人公处境的不幸而痛心,也为她离异后的悲惨遭遇流过眼泪。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油然而生。娘搬走后,她决定从头开始,把这本书系统地再读一遍。
还没看过十页,娘从庙里回来了。
月玲放下书本,去锅上替娘舀饭。由于近来心情较好,她不怕麻烦,早晨为娘用心用意煮了八宝粥。
娘坐在小桌旁吃着粥,又唠叨起昨天晚上听到见闻来。娘说,槐树庄人像闹翻了天,大人小孩都传说着老二一家跟人打架的事。还说,老二家人多势众,劳力硬梆(强盛),加上槐树庄人都站在老二这边,为老二弟兄三人撑着腰,仗着胆,所以,胜利在老二这边;西京由于恶了众人,在舆论的压力下终于败了,败得十分狼狈……
娘说话时,没有瞅月玲的脸面,自顾自地吃着说着。其实,月玲的脸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又变得惨白……
红裤子说完了她的新闻,月玲也把书本在饭桌上一甩,一声不吭地走到后院里去了。
红裤子这才发现月玲气色有点不正常,就起身站到后门口,说:“玲,你……”
月玲见娘唤她,赶紧擦了把眼泪,又回到饭桌旁。
“月玲,你这是怎么啦?我说人家槐树庄打架的事,你伤哪门子心啊?真是的!”红裤子对女儿无缘无故流眼泪实在没法理解,就生气地把碗在饭桌中间一掀,不吃了。
月玲见娘生气,连饭也不吃,就忍着内心的恐慌,捞起碗替娘再盛了一碗。端来放在饭桌上,她又坐在娘跟前,问:“娘,老二家有人带伤吗?”
红裤子瞪了女儿一眼,不屑地说:“你操这些闲心干啥?”
月玲把一双手夹在两条腿缝中揉搓着。她虽然心里烦乱、慌张,但在娘面前,又不好意思把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红裤子看着月玲的窘相,知道她心里挂掂着老二,就又火上加油似地说:“你已经跟老二离了婚,他们把你已经赶出来了,哪怕他们家打出了人命,与你何干?”
月玲露出一种苦涩的笑,掩饰着说:“我随便问问。”
红裤子见女儿近来这般乖顺,就笑了,笑毕,又宽慰女儿,说:“甭操心!老二一家安安全全的。听说老大头上缝了两针,如今也出院回家了,老二和老三都精精爽爽的,一点伤也没有……”
“是吗?”月玲眼睛里顿时流出喜悦的光芒。
“不过……”红裤子又卖关子似地说,“听说,那死老婆子被西京抽了两棍,腿骨受了伤,如今躺在床上正呻吟呢!”
月玲强压着矛盾的心情,不言语了。
吃过饭,红裤子叮咛月玲把后院里那一堆脏衣服拿到清河里洗一洗,就又嘴一抹,到她的神庙里去了。
月玲把脏塞在一只竹笼里,提到清河边,氽进水中。但她说什么也安不下心来洗衣服。胸腔里像有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地乱蹦乱跳。
把衣服胡乱摆了几下,月玲又塞进竹笼里提回来,在院子一撇,钻进了小房。
她想倒在床上安静一会儿,让脑子松驰一下,但刚倒下去,却又“忽”地一下坐起来。
她决定和点酵面,蒸点白馍,去看看那个已经不是婆婆的婆婆去。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配着她,要她去关心这个躺在床上的婆婆。记得,和老二结婚时,这个婆婆曾经反对过他们的姻缘;记得,和老二离婚时,这个婆婆曾恶言恶语地伤过她的心,还曾打过她一个很响的耳光……
离婚这么长时间,她经常想起老二,但更多的是想起这个婆婆。她不恨她。不知为什么,她恨不起来!有时,想得多了,却反而怨恨起自己来。她觉得,婆婆的作为肯定是对的。世上哪有大人的错?清河川有一句俗话:“没不是的大人”嘛!
坐在灶窝里烧着火,也这样想着,一锅白生生、虚腾腾的红糖包子就蒸熟了。她把包子从锅里端出来,放在案上晾了晾,就拾在爹前两天新买回来的竹马蹄笼里。又从立柜里取出求神的人送给她妈的“人参蜂王浆”、“人参麦乳精”,也装在笼笼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锁了前门,径直向槐树庄走来。
月玲怕妈看见奚落她,就绕过神庙,从槐树庄南头的一条小巷子走进了村。
她低着头,走过村巷,来到她曾经出出进进的大门口。她不想见到熟人,老二乙坤偏偏从屋里走了出来。
乙坤见月玲提着马蹄笼来他家,知道是看“病人”的,就笑嘻嘻地去接她。月玲脸一变,轻蔑地撇了一下嘴,把马蹄笼倒了个臂膀,躲过乙坤伸来的手,绕开他走了进去。
乙坤落了个尴尬,愣在那里。
老三丙坤正在院里替大哥清理牛粪,见月玲提着马蹄笼进来,先是愣愣的一惊,接着就笑着迎上去。他问了一声“好”,就去接月玲肘弯里的笼笼。月玲苦涩地一笑,把笼笼交给他。问:“咱妈咋样?伤不重吧?”
“不要紧,不要紧……”老三跟在月玲后边,向妈妈住的上房里走来。
听见院子的说话声,乙坤妈拄着拐棍从屋子里迎出来。见是月玲,满是皱纹的脸上蓦地泛起红潮,只觉烧辣辣地不好受。但她立即又热情地用甜甜的语气说:“哟,是我娃!快,快到屋里坐。好久不见我娃,妈都想了……”
月玲急忙扑上去,扶着婆婆,慢慢地走到堂屋里。
月玲没说话,眼泪却轱辘轱辘滚了下来。
乙坤给月玲冲了一杯糖水,端来说:“你……喝口水!”
月玲连看也不看一眼。
婆婆从乙坤手里接过来,递在月玲手里。月玲望了望婆婆企望的面容,接住后,又放在身旁的方桌上。她不想喝乙坤给她倒的水!
乙坤瞅了瞅妈,瞅了瞅月玲,笑着退了出去。
“妈,听说你的腿……”月玲关切地望着妈的两条瘦腿,又扶着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嘿嘿,”妈笑了一声,讥讽地说,“西京家那一帮恶棍,拿咱们家精壮壮三个小伙子没办法,就在我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婆子身上出气,这说明了他们的无能!他们把我没打成重伤,只是让我生了一肚子恶气……不过,你大哥倒是受了点伤……”
月玲站起来,告诉妈说:“我去看看我大哥!”
妈从月玲的马蹄笼中取出四个糖包子给自己留下,其余的连笼笼一起交到老三手里,老三就帮月玲提着来到甲坤的东边厢房。
甲坤媳女金女见月玲来了,憨憨地接过三弟手中的马蹄笼,对着月玲一笑,嗫嚅着说:“妹子,你都跟老二离婚了,你……你怎么还来看他的病?咱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月玲的脸蓦地一下红了。她虽然觉得大嫂的话不中听,但她知道大嫂是个实心眼,憨厚女人,就不把这种让人悲凄的话放在心上。
老三是个直性子,他听不惯大嫂的难听话,就立即瞪着一对怕人的眼睛训斥大嫂:“你,你怎能这样说话?好歹,咱们在一个锅里搅了几天勺把!再说……”
月玲阻挡了老三不够祥和的批评。她知道大嫂的脾气,知道她在性格。她不和她上气。她不大嫂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她了解她的为人,她肚里没有那些曲里拐弯的环环,不懂得说让人高兴的逢迎话。况且,大嫂说的也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怪她的什么呢?
月玲到东厢房去后,乙坤又走进了堂屋。自从他到县上办起腊牛肉店以后,西厢房里再也没有冒过炊烟。他每次回家,除了晚上在那光床子上滚一夜,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妈的堂屋里度过的,总是跟妈和老三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茶桌上喝水。月玲今天主动上他家来,自然又要在姑的堂屋里招待她了。
当乙坤束手束脚地站在堂屋中央时,妈训斥他说:“我说乙坤呀,你一点礼貌也没有!有手不打上门客,人家月玲能主动来看妈和你大哥的病,你也得好好招呼人家呀,咋能避到外边不理人家,把人家冷在这里?”
乙坤笑着说:“人家觉得我讨厌,不理我;不是我不理人家!”
于是,妈的脑子里就泛起了许多难以解开了疙瘩。
一些事情,妈想不通。既然已经离了婚,各奔东西,各过各的日月,月玲还来这里干什么呢?还有什么可牵连的呢?再说,乙坤又结了婚,媳妇的肚子都胀起来了,你任月玲能不知道吗?
出于一片好心,妈对月玲的看法还是很公正的,既然能在离婚以后又走进这个门楼,说明她不记前嫌,那就要像招待稀客一样隆重地招待她。清河川人的古语:有手不打上门客嘛!
和月玲离婚后,乙坤曾多次地思索,当初到底怪谁?谁的责任最大?夫妻之间究竟有什么不能饶恕的原则性问题?想来想去,觉得本身存在着许多缺点,不能责怪月玲,也不能责怪老人,更不能怪罪老三。应承担责任的是他自己!
他想,离婚后的月玲,肯定不会心安理得,她会和他一样经常反思。要不,她为什么直至现在还不结婚呢!今天,又亲自走上门来不也说明了这一点吗?月玲要与她吵过嚷过的几个人会面,那种尴尬、忿怨的场面,她事先能不有个估计吗?她来这里,心里肯定充满了极大的矛盾。
这些想法,只有乙坤能体味得到,乙坤妈再过十年也无法理解。
乙坤提议,捏一顿大肉饺子吃,好好招待一下月玲,妈同意了。
两人一边捏着饺子一边说着离婚那阵儿的事。妈先是埋怨老三,说丙坤给她汇报了假“情报”,后来又谴责自己不该泾渭不分,挑唆了一场不该发生的灾祸。她终于“咳嘘”了一声,说:“月玲怪可怜的!”
乙坤和妈有同样的感觉。他觉得月玲一年多来仍是独身度日,没有人体贴她,抚慰她,怪惶的。再说,她娘那个人……肯定不会和她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她能不孤独吗?
想到这里,乙坤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妈看到乙坤脸上的表情,知道他思念旧情,就劝乙坤,说:“娃呀,听妈给你说,月玲可怜是可怜,但你绝对不能心软,心要放硬些。他已经和李娜结了婚,也快当爸爸的人了,千万不能让旧情迷住,迷住旧情,那可怜的新疆女子又该遭殃了……”
“这个……我知道。”乙坤说。
“我一辈子没有女子,生了你们三个光葫芦,到老来,有个头疼脑热,跟前没有个女子侍候也不行。你们当儿子的整天在外边跑着,很少围在妈身边,媳妇们……咳!跟前有个亲生女子多好?要是月玲不嫌我脏,我愿意把她认做干女子……”妈囔囔嘟嘟地说着内心的想法,却忘了她过去对月玲的冷漠。想了想,觉得她在说疯话,说傻话,就摇了摇头,继续说,“咳!不可能,不可能……”
饺子是放在箅子里蒸熟的。乙坤给饭桌上摆了四个小吃碟儿,里面盛了油泼辣子蒜水水,调上了酱醋、味精、就去东边厢房请月玲。
月玲见乙坤走来,就起身坐到金女的火炕上,与头上绷着纱布的老大并排儿坐在一起。
乙坤笑笑地说:“月玲,走,过去吃饭。妈给你捏了饺子……”
月玲低下了头,没有理他。
金女见月玲埋下头,就向乙坤说:“我给月玲擀臊子面,一会儿也就对咧,你还是过去吃吧。”
乙坤说:“咱妈用心意招待她的干女儿,专门捏了饺子,不过去吃,怎么能行?”
月玲斜着眸子瞅了乙坤一眼,又朝炕里边大哥跟前挪了挪。
乙坤见月玲仍不理睬他,就心里一横,趴到炕沿儿,抓住月玲的手,朝外猛地一抻,月玲不提防就倒在他的怀里。乙坤顺势抱起了月玲,像抱一个小孩似的,朝上房堂屋就跑……
老三和金女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约而同地笑了。
2
打架斗殴事件总算不了了之。老大的伤势日渐好转,老二乙坤留在家里再也没有用处,就决定去县城牛肉店上班。乙坤提前告诉月玲,他要走了。
月玲决定送送乙坤。天刚蒙蒙亮,月玲就起床了。洗脸,刷牙,忙了一阵子,这会儿突然想了要打扮打扮。自从离婚回到娘家后,她心灰意懒,再也没有心思打扮自己。她想,过去修饰、打扮、穿好衣服,是给老二看的,是给顾客们看的,那时是从做生意的角度出发,完全是为了一个“钱”字;回到娘家打扮得那么好,叫谁看哩?今天不同往日了——今天要送乙坤去县上,两个人并着摆儿朝前走……不打扮打扮能行吗?叫乙坤看见她这种寒酸相、慵懒相,乙坤会发恶心的!
于是,月玲关了小房门,坐在当姑娘时的那张梳妆台前,面对镜子,梳了头,搽了胭脂,还十分细心地画了眉。她的眉画得又细又弯,给人一种娇媚的感觉。画不画眼影呢?记得,在牛肉店那阵儿,她是天天都画的,而且画得很浓重,很明显,简直和……和那一位记不起名字的电影明星有点相似。今天该不该画呢?想了想,她决定画!画得比在牛肉店那阵儿还要仔细,还要用心。
收拾完了,她就抬起手腕想看看手表。可是,手腕上结婚时乙坤给她买的那块手表,早被她撂到梳妆台的的抽斗了。寄住在娘家的日子里,墙上那盘石英钟忠实地一分一秒地伴陪着她,度过了一年多的艰难时光。这会儿,当她抬起头向它投去一瞥时,见它的指针却指在七点十分,她怀疑石英钟有了毛病:已经忙活了一个早晨,怎么还不到九点钟?九点钟,乙坤就会在任家村的小溪边等候她;九点钟,乙坤就要和她一块上路了;九点钟……可是,七点十分距离九点钟还早着哪,还有近乎两个小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