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玲和乙坤离婚一事,是吴白话昨天才听到的。今天一个早,脸还没顾上洗,就裤子一提来到溥河川。溥河的水虽然有点冰凉,吴白话还是在这个大脸盆中洗净了脸。经常沾眼屎的小手帕因一进心急,了忘到家里火炕头了,他只好解开对襟蓝洋布衫子,撩起衣服襟擦了把脸,走过河来。
月玲因为心情不好,昨天到妹妹月竹家去了。红裤子就和“老好”招呼了吴白话。
于是,“老好”烧锅,红裤子擀细面,十几分钟以后,热腾腾的一碗细面条就递在了吴白话手里。
“我爱吃辣子,多来一点!”吴白话说。
红裤子又为他端来了油泼辣子碟儿。
红裤子一直认为,吴白话是她的恩人。吴白话虽然给她介绍了一个太老诚的老好人,而且比她大了十多岁,让她抱恨终生。但,要不是吴白话引荐,她还出不了山哩!若是把孩子生在娘家老河口,还不羞得她悬梁自缢!那,骨头早已化成白灰了……不管咋说,她能有今日,还实实感激吴白话。
吴白话一边吃着红油辣子细面条,一边说:“听说,咱那大女子跟人离婚了?”
“你听谁说的!”红裤子问。
“咳呀,清河川都摇铃了,谁不知道!”吴白话说。
“咳嘘!”红裤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是咱娃不跟他了!”
“咱娃不眼头!”吴白话把筷子夹到端碗的手里,腾出右手来,竖起了大姆指,在胸前晃了一下,夸奖着道:“咱娃眼里有水……”
正说着,月玲一脚跷进了门。
吴白话停住了筷子,死着眼睛珠子朝月玲身上瞅,然后一连眨了几下眼皮,迟迟地问:“这……”
红裤子忙向她的恩人介绍:“这就是咱的大女子——月玲。月玲,这是荷塘村你吴伯……”
“吴伯,你好?”月玲认得他,他是惯常替人说媒的吴白话。她问候了一句就钻进小房里不再出来了。
吴白话下饭碗,抹了一下嘴,立即一个嗝儿从喉咙里冲出来。吴白话脖子伸了伸说:“把咱月玲一看,应该跟他****的离婚……咱娃长得多心疼(漂亮)!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咱娃不熬煎找不下一个好婆家。像他陈乙坤那小伙子,拿火车拉哩。好女婿多的是!”
红裤子又给吴白话递了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吴白话把一头一摇,接过了“老好”手中的旱锅说:“那个没劲,我喜欢抽蓝花板……”
擦燃了一根火柴,吴白话狠狠地吸了一品烟,顿了一下,又长长地缓缓地放完,说:“陈家老二那小子是个啥东西?势力小人嘛!开了几天牛肉店,刚挣下几个臭钱,就张狂得没领了,披着被子上天呀!跟咱娃离婚,他小子没好下场!不是我说哩,他娃甭张(狂妄),离了咱娃,他****的打上灯笼再也找不到咱娃这好的人品了!我敢说,他娃要后悔的……”
“她伯,我刚才就给你说了,是咱娃要跟他离的,咱娃看不上他了!”红裤子说。
“对着哩,对着哩!像那号没出息的货,趁早跟他离了算啦,咱娃是高中生,人又长得漂亮,保证能寻下一个比他老二要好的男人。这事,我包了……”吴白话不断地眨着眼皮说。
月玲立即从小房里冲出来,气势汹汹地说:“吴白话,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老二是好是坏,不干你的事,你少插嘴!我不许你说老二的坏话……”
“你看这娃,”吴白话用旱烟锅指着月玲,说:“如今已经跟老二离婚了,你走了东,他走了西,各管了各的,你还替他护着干啥?”
“我不许你在这儿胡说!”月玲头一扭,又走回了小房。
“咱这女子真糊涂!”吴白话说:“人家都跟咱离了婚,咱还偏向人家的啥哩?要是我,恨,把他都要恨死,咒,把他都要咒死……”
红裤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好歹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多,能没有一点感情?据咱娃回来说,离婚的前因后果,还不怪人家老二……”
“喔,这我就知道了!”吴白话立即话锋一转,说:“老二这小伙我见过,人长得聪明,做生意比一般人精灵……事情瞎(变坏),大约略(大概),都就瞎在他妈身上了,你说对吗?”
“就是,就是,那老东西不是个货!”红裤子说。
吴白话把长杆烟锅还到“老好”手里,说:“陈寡妇这人太能了,能得过火了!我跟这女人打过交道,我知道她的脾性——遇事不饶人!咱女子离婚肯定与她有关。一看就是个恶婆婆!”
“吴白话,我说你不要在这里唠叨好不好?”月玲在小房里说:“我心烦,你知道不知道?”
吴白话听月玲在小房里训他,就压低了声音,向红裤子说:“娃说心烦,确实烦,咱能看得出来。你想,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猛乍一下又离了婚,一个人单独过,咋受得了。放到谁身上,谁也过不惯……”
“就是的,她常常给我发脾气。”红裤子咳嘘了一声,说:“这娃脾气越来越坏了,收拾我跟她爸,像教训她的儿和女一样。”
“你得给娃另寻一个婆家呀!”吴白话走到红裤子跟前,趴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有个女婿,娃就心安了,再就不烦了,再就不教训你了……”
“你是娃的伯哩,你给娃打听打听吧。”红裤子把话给了吴白话。
“没麻搭!”吴白话说,“糊里糊涂比他陈家老二要强,比他的文化程度高,比他的家庭条件要好……我只要去说一声,马到成功!”
“你有目标吗?”红裤子也低着声儿问吴白话。
“有!”吴白话把眼睛一眨,说:“有!我一个早就给你打听好了,人家也很高兴,这事真是天作之合呀……”
“你先说说,倒底是那个村的?”红裤子性子很急,她要吴白话当场给她亮个底。
吴白话把一对不停地眨动的眼睛向小房里偷偷地瞥了一下,又趴在给裤子的耳朵边小声说:“清河的老赵。”
红裤子眉一皱,愕然问道:“哪个老赵?”
“咳呀,你连老赵也不知道……”吴白话说:“开牙诊所的那个老赵。改革开放,把这老家伙弄肥了,腰包里揣了两个铜钱,把包包撑得圆乎乎的。一下子供了三个儿子上大学。我给咱玲玲说的是人家的老大儿子,刚从大学毕业,分在咱岚川镇的中学里教书哩。这娃长得漂亮,高高的个子,高鼻子大眼睛的,留一头长长的‘洋楼’,戴一副镶金边的眼镜……比他槐树庄老二漂亮得多!”
“那……”红裤子一听吴媒人能给月玲介绍一个大学毕业生,又是个教书先生,一下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笑得挤成一条缝。她把吴媒人的袖子一拉说:“那,麻烦她吴伯赶快跑一趟……”
“嗨嗨,我已经跑过了!今天刚从荷塘村过来,先到老赵那里去了一趟。我刚一提咱玲玲娃,人家高兴得跟啥一样……”
月玲见娘和吴白话鬼鬼崇崇,咕咕哝哝,一下子就气上心头。吴白话惯常给人说媒骗钱骗财,骗吃骗喝,无中生有,这,她早有所闻。但,娘不该跟他打得火热,也不该在女儿刚刚离婚几个月后,就给女儿打主意。也不看看女儿是个啥心情,能受得了这种剌激吗?她隐隐约约听到娘和吴白话商量,给她提媒,要把她另嫁出去,她心里一时就慌乱起来。一阵无明火起,就扑出房子,指着吴白话的鼻子尖说:“吴白话,你出去不出去?你敢再罗索一句,我就把你轰出去!”
吴白话一看月玲怒气冲冲的模样,先自怕了三分,眼皮一连串地眨着,忙改口说:“瓜的,我跟你妈说两句闲话,碍你啥事?”
“出去,赶快出去!”月玲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再要胡说一句,我就拿鞋底蘸了屎在你嘴上打!”
“放肆!”红裤子把香烟头在地上一摔,从椅子上扑下来,同样指着月玲的鼻子尖说:“你给我闭嘴!闭嘴!”
“老好”见红裤子对女儿发脾气,就上来劝解,刚说了一声“你给娃发脾气干啥”,红裤子就掀了他一个趔趄,并指鼻子挖眼睛地说:“我女儿我来管,你少管闲事!”
月玲见娘对忠厚的爸爸说刺耳的话,一时伤心起来,扭转身回到小房,扑在床子上“呜呜”地放声哭起来。
吴白话见事情有点咬手(不好办),就给红裤子挤了下眼睛说:“……我改日再来吧,叫娃也思谋思谋,这事不宜操之过急。”
吴白话走出门外,望见檐墙下挂着一串一串的红辣角,就向送他出来的红裤子说:“你家这辣子味好!给我……提一串吧!”
红裤子没张声,端了一条板凳,站到上边,替吴白话取了一串,悄悄儿递到他手里。
吴白话朝屋内望了一眼,把辣角子在胳肢窝一挟,离开了独庄子。
吴白话走后,月玲还在哭,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哭着哭着,她又骂起了老二:“乙坤,你这个坏东西,你不得好死……”
她想不通的是,老二和她算自由恋爱,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缠绵委婉;老二曾向她盟过誓,如果对爱情不专一,愿叫马踏车碾;结婚后,两人又互吐衷肠,出盟海誓,要白头偕老……然而,他们中间仅仅因为一点小小的分歧,一点不足挂齿的误会,却各奔东西,分道扬镶了。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那天,也怪她没有涵养。自己不该使小孩脾气,不该太任性,不该硬着头皮跟他到镇政府去扯离婚证。所以,责任不完全在乙坤一个人身上。她应负极大的责任……
返回来想,乙坤他妈一时生气,跟她混闹,也是正常的。哪个当妈的不希望一家儿女和和气气,团团结结,有谁愿意她的儿女们你抽我裂,互相诽谤,打个你死我活?对于儿女们之间出现的纠纷,当妈的出来训斥训斥,也不算过份,为什么要责怪人家呢?乙坤妈呀,我可怜的婆母,你蒙受了多少冤屈啊?月玲在心里说。
月玲觉得,她,他,还有她,都是一场误会,一个令人痛心的误会!
月玲恨过娘,娘曾把一段风流韵事传给清河川的男女老少,使她这个规规矩矩的女儿因此而遭人唾骂,把她这个十分正派的女人也当成了风流种而岐视。她同样地蒙受了不白之冤。这一点,她不责怪乙坤的妈,责任不在她那边,祸根完全在她娘身上……
月玲正为她的离异伤心,乙坤和新疆女子结婚的消息又传进了她的耳朵,那时,她哭了整整一天。于是,她又恨那女子,她不该闯进了乙坤生活的圈子中。娘曾劝她说:“人家跟你离了,愿意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你能管得上人家吗?”她冲着娘就是两句:“我就在管!我恨乙坤,他不该这么快就结婚,心里一点也没我……”
她本该想上县去,跟乙坤大闹一场,不准他结婚,把客人们送他的玻璃牌匾砸碎,把那新疆女子的脸皮抓破:“我叫你跑到陕西来嫁汉,我叫你随随便便地爱我的男人!”她还想问一句乙坤:“当你搂着新疆女子睡觉时,心中还有没有我月玲?还记得咱俩相亲相爱的那些夜晚?”
月玲想,她虽然离开乙坤好几个月了,她从来没想到过重新嫁人的事,没想到过另找一个男人,重新入洞房。她始终把乙坤还当她的男人,简直像因了工作的缘故,临时分居一样。她相信,有一天她还要睡在他的床上,还要躺在他的怀中,还要甜甜蜜蜜地过从前那小两口的日子……
如今,她大梦方醒。这一切都不会重新出现了,新疆女子已经占据了她的那个位置。她已经成为局外人了!
清河川的人像看透了她的这一点,她的父母亲也知道她不可能再和乙坤结合了。那么,为她别择佳偶,势在必行!吴白话就义不容辞地担当了这一重任;她娘也同意给她另找一个起码比乙坤要强几倍的女婿,让她心里不能再“烦”,烦了,当娘的心里也不瓷实!
然而,她见不得人为她另找婆家,谁要提这事,她就对谁大发脾气。她骂她娘,骂吴白话,甚至要把吴白话从家里轰出去,就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才产生的。
睡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了与“离婚事件”相关的另外一个人——老三丙坤。她觉得,有话要跟他说,要跟这个倔脾气的家伙较量较量。于是,她翻身爬起来,朝槐树庄的方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