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山县城处在一个盆地中,南有玉山,西有鹿塬,北边盘着一条横岭,只有县城东边是一条川道。但也比县城高出了三十多米。
时值炎夏,一个多月来,又滴水未落。人们眼睁睁地盼着下雨,但天上总是湛蓝湛蓝,一丝云彩也见不到。风不刮,树不摇,县城像座蒸笼,人们像蒸笼中的馒头。
那些守着摊儿卖瓜果的二道贩子,不停地摇着巴蕉扇,扇着自己头上的汗水,也扇阒瓜果上嗡嗡爬行的蝇虫;那些卖蔬菜的庄稼人,口里干得直冒烟,嘴角泛出白沫,顾不上喝水,还忙不迭地用喝过“雪碧”的塑料瓶子给菜叶上洒着矾水;那些腰包里稍微有两个钱的青年,就都三三两两钻进餐馆,在饭桌旁一坐,手一伸,要来两瓶啤酒,润润嗓子……
干喝啤酒的人不多,凡是能喝得起啤酒的,大都要服务小姐为他们上一盘牛肉。牛肉成了快货!
“古槐腊牛肉店”的大老板乙坤,整天忙得连坐下来歇一会儿的功夫也没有。出征一天,买回来两头牛,杀的肉不够一天卖。愁得他只是叮咛老三:“看向着卖,除过县城内的各大餐馆来取肉,陌生人就不要卖给他;一斤二斤的小买主,你就说上两句赔情的话,推走算了……”
月玲跟着老二到南山去过好多趟,把秦岭深处好几个县几个乡镇都跑遍了。每次都用卡车拉回来四五头肉牛,一杀就是整整两天,腌呀煮呀,后边的还没拾掇好,前边的已经卖完了。
月玲问过老二,一头牛能赚多少钱,老二说,平均二百元左右吧!月玲埋着头眨眨眼睛,粗粗地合计了一下,向老二揸了个码子,说:“掌柜的,自从开业到现在,能弄(收入)这个数了……”
乙坤点点头,说:“差不多。”
本该老二每次去买牛,应是领着老三的,但月玲一来离不开老二,二来又想到各处玩玩,所以每次进山去买牛,都是领着月玲的。玩够了,看腻了,月玲再也不想出外了,就告诉老二:“以后去买牛,就叫咱老三跑跑吧,他自小钻在咱清河川,还没见过大世面哩。叫他也出出差,把世上这山山水水、人情世故都见识见识……”
老二同意了。但他觉得两个大男人一走,留下月玲一个年轻女人,有点放心不下,就发起愁来。他提出再雇佣一个姑娘娃,一来帮着月玲干活,二来也可做伴说说笑笑。月玲说:“倒也是。”
于是,老三就提出让幺女来。老三说:“二嫂,你当初答应让幺女来帮工,现在人手不足你就该去接她到县城来……”
月玲想了想说:“这话我说过,但……我总觉得让她来不合适。你们的婚事尚未说定,况咱妈还不同意你跟她结婚。我不能为了你,而得罪了咱妈。”
乙坤也帮着老三说情。说:“接就接来吧,婚姻是一码事,帮工是另一码事……”
“你倒说那是屁话!如果把幺女接来,发生了其他不可想象的事情,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你要是同意接幺女来,我就回清河川,你们三个人干好了……”
老三在旁一听,火冒三丈:“算了算了,这话以后永远不要再提了。我回家去,我跟幺女到别处去干。西安城大得很,到处都用人,何愁找不到吃一碗饭的地方!”
三人僵了一双半。最后决定,还是先把请帮工的事放下,等这次买牛回来再商量。
老二弟兄两人去了商洛山,说定四天后才能回来。老二一走,月玲自然感到空腾腾的,心里不自觉地空虚起来。每日迟开门早关门,只在中午忙活一阵子。
牛肉像融化雪堆一般卖得很快,每日林从冰柜中售出一大箱;钱像雪片一样,纷纷飘进了她的抽斗。月玲第一次尝到了站柜台和当老板娘的滋味。惬意、愉悦、欣慰,使她偷偷地笑了。
人有了钱,就想打扮。特别是女人,只要手头宽裕一点,就想到了搽烟抹粉,想到了画眉画眼影,甚至连耳环、戒指、金项链也想到了。月玲正处在妙龄时期,这一切对她有绝对的诱惑力。乙坤不在家,那些大件的东西她不敢轻举妄动,但戴一副耳环,却是小事一桩。她试着修饰起来。
乙坤和老三回来的那天,月玲刚刚买了一对带铃铛的耳环,套在耳垂上,又细细地描过了眉,画了眼影,正坐在一面镜子前左右端详着。
乙坤见月玲这般举动,一时愣了起来。月玲没有发现他不高兴的表情,只是随口问道:“老二,你看我这一打扮,如何?”
“好嘛……”乙坤也随口作答。
“好,好,好,好的太太……”老三把嘴一撇,说“跟电视上那个白骨精差不多,跟青档上那些卖唱的有点相像!”
月玲听老三口气不正,就顶碰了一句:“干你的屁事,我又不是让你看的!”
“如果要让我看,我非呕吐不可……”丙坤说罢,钻进屋里边洗脸去了。
月玲随口嘟囔一句:“又不是你的婆娘,你管得上?”一边稳稳地说:“还是本分点好。咱是从乡下来的,不要忘了庄稼人的本色。”
月玲没好气地退到她的卧室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穿好的戴好的,这是一种新的时尚,又不是专门卖弄风骚,你管个啥,月玲想。她知道,一般情况下,她说的话乙坤是喜欢听的,她作的事,乙坤不加反对的。只要乙坤不反感,你有什么不满的?你老三算个毬!
我行我素。月玲背过他们,仍然掏一千多元买了一枚24K的金戒指,不过,她没敢在手指上,而是压在箱子底下。
用月玲的话说,修饰打扮还是为了做生意。你看那些站柜台的,不掌柜娘子的,谁不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站在那儿,故意吸引顾客吗?这具有经济效应,只要这样一做,肯定会招来更多的买主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自从月玲开始打扮以后,那些年轻小伙子看到了,都信口夸她长得漂亮,趁和她说笑的时机,在她的粉脸上倩倩地拧一把;有的趁她在冰柜里取肉的一霎那,张开手掌在她的臀蛋上轻轻地摩擦着。这些她都觉察到了,但她没有批评他们,也没有训斥他们。这是做生意嘛,他们总算是自己的顾客,万一得罪了他们,不再上门照顾她,岂不是自找绝路吗?况且,那些小伙子仅仅是逗耍而已,难道谁还敢生出非份之想?于是,她常常在这些人的轻佻动作之后,微微地付之一笑。
消息传开了,“古槐腊牛肉店”的老板娘不但长得漂亮,而且人也随和,在任何尴尬的场面中,她也不介意,很能接近人,能与任何顾客搭讪,不计较身份。于是,玉山县城大大小小的酒餐馆,都跟“古槐”挂了钩。有些酒楼的大老板还想见见“古槐”这位掌柜娘子的风采,就亲自来取牛肉,来了也就胡乱搭讪几句,轻松轻松。然后,满足地提上月玲送给他的所谓“最好的腊牛肉”一边嘻嘻地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大街上走去。
日子长了,老二乙坤有点觉察,觉得这样做不大美气!哪儿有这样做生意的?
一天,就在老三给“仙女酒楼”送肉走后,他开诚布公地和月玲谈起来。他说:“月玲,我那样刻意打扮,不太合适。搽胭抹粉的,叫人一看不得不和‘妖艳’联系在一起。咱是从清河川来的,咱清河川人都是本里本分的庄稼人,对这种轻浮的表现从来看不惯。你以后……”
月玲咧着嘴唇笑了笑,说:“怎么,你也反感了?你要知道,我这是为了做生意啊!咱从清河川跑到县城干啥来了?还不是为了几个钱吗!我这样做,拉拢了许多买主。你知道不知道。再说,我又不是故意打扮得那样妖艳,去卖身子,去靠****给你挣两个钱,我仅仅是引诱,是拉拢……”
“别人谁知道你的实际情况呢?”乙坤说:“他们都从现象上看事物,见你这种举动,都以为你在背地里还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消息传到清河川,我乙坤的脸在哪儿放呢?”
“乙坤啊,”月玲眼睛瞪起来了,“连你也这样看我?我之所以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我要的是脸皮,不想要那样肮脏的钞票!”乙坤发怒了。
见乙坤这样发火,月玲也火了:“你弟弟说我像白骨精,像青楼卖唱的;你又说我给你挣下了肮脏钱。你,你,你们弟兄两人真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货,一个式子!”
“叭!”乙坤见月玲破口骂他,就抬手给了一个耳刮。
她脸上的肌肉立即颤动、抽搐。但月玲没有声张,只是无言地捂着扭曲的脸面,顿时滚下了颗颗泪珠。
乙坤愠怒地喘着粗气。
月玲动了动身子,柔柔地说:“好,乙坤,你记住,你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说罢,扭身出了店铺门,拉着蹒跚的步子向着什字东头走去。
乙坤“哇”地一声趴在桌子上哭了。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掉在桌面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被一种难以解脱的复杂的情感纠缠着。他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不说“使不得”,说了“了不得”……
老三从外面进来了。他放下送腊肉的塑料袋后,转回来问:“哥,跟二嫂吵架了?”
乙坤没有回答,只是擦干了眼泪去冰柜里翻动牛肉。
老三说:“我在街上见到了,问她话,也没给我回答,表情迟钝,很不正常。你还是去叫回来吧,小心发生意外……”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乙坤回过头来说。
老三听说,立即训起二哥来:“你怎么那样鲁莽?你把分家的旧事难道忘记了?你已经吃了一次亏,怎么不吸取教训呢?那次她跑回娘家一个多月,害得一家人分成三家过日子。如今你又打她,不怕她给你寻死觅活?”
“死了算了,”乙坤愤怒地说:“死了就再也不叫人生气了!”
老三见二哥正在气头上,知他一时三刻转不过弯来就嘱咐了一句,自己上街来寻找二嫂。
打问了几个熟人,都说是向电影院那个方向去了。老三又赶到电影院门口,电影已经开始了,他只好买了一张电影票,朝坐池走来。
银幕上正在格斗,音箱里传出恐怖的呼喊声,震耳欲聋,池子里黑洞洞的,男女莫分。他只好在行人过道里转了两个圈子,又怏怏地走出电影院,向错黄不清的街灯走去。
原来,月玲刚走到电影院门口,就碰见了税务所小肖。小肖以为月玲看电影来了,立即拉着她的手,给她也买了一张电影票。小肖常到月玲那里买牛肉,同样尝到过月玲的好处,从月玲那里得到过便宜,自然对月玲有非常的好感。月玲虽然在家里惹了气,心情上不大舒服,但在外人面前,特别是税务所干部面前,态度总不能还是那样生硬,那样执拗。一家人矛盾再多再大,但在旁人面前总要放随和些。于是,她强压了内心的悲痛,装出一副笑脸和小肖搭讪。
他们两人买的是相连的两个双号,正好在池子中间,小肖又买了两包葵花籽。他们挨着坐在一块儿边嗑边谝。银幕上演的是什么,他们基本上没有留意。
月玲想,像小肖这样的税务所干部,不能冷淡,更不能得罪,要做生意,少不了和这种人打交道。巴结好他,就会减少许多麻烦。
电影结束后,两人又一同走出来,迎面碰见了丙坤。丙坤说:“嫂子,我接你来了。”
月玲只“噢”了一声,又跟在小肖身边,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丙坤见月玲紧紧地跟着税务所那个收税的肖凯,从他身边走过,连理也不理他一眼,就好生不解,于是,就和月玲拉开了一段距离,紧紧地盯着他们。
在开发区什字,月玲主动伸出手来要和肖凯握别,肖凯点了点头向南走去。月玲向后看了一眼,又扭转身朝“古槐腊牛肉店”走来。
老二乙坤还没有睡,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第二天,肖凯就上牛肉店来了。乙坤不在家,店里只剩老三和月玲两人。月玲上前招呼小肖坐了,并给他冲了茶水。
肖凯从衣兜里掏出两瓶啤酒,招呼老三坐过来一块喝。
月玲从冰柜里取出一块上好的瘦肉切了,调上酱醋和香油,端来放在桌上。老三本不想和他们坐在一起,但肖凯一再催促,月玲也说:“小肖叫你,你就喝两口,连这一点礼貌也没有!”老三只好坐过来陪了他们。
肖凯年轻、漂亮,一副大背头油光闪亮,说话随和,举止潇酒,但却看不见一丝轻浮的表现。
月玲亲自给肖凯斟酒,肖凯一再地说着抱谦的话。看不出他俩中间还有别的意思。
喝完了啤酒,吃完了牛肉,肖凯说:“我给你们送税票来了。这一月,按营业额算,你们至少要纳税一千五百元。我给你们把每一日的营业额少写了一点,你们就可以少交一点……”
老三接过税票一看,上边写着四百五十元零三角。喔,是少了,比上一个月少了近乎五百元。
月玲又从冰柜中取出一块牛肉,至少有三斤重,用塑料袋装了,递在小肖手中,说:“拿回去和嫂子吃罢。只要少交两个钱的税,有你小肖吃的……”
肖凯收了税款,要走了,月玲送到店门口,妩媚地一笑,说:“有空就过来坐坐。”
这一幕,老三陷入迷惑中。
以前几个月,都是先签好纳税申报表,然后由老二亲自到所里去缴纳,哪一月不是一千多元啊!这一个月倒奇了,税务所干部亲自送税票上门,而且在生意比上个月还要好的情况下反而少纳了五百来元。这中间的秘密到底在哪里?是二嫂和肖凯有勾搭,以姿色迷住了肖凯,还是昨天晚上二嫂在肖凯跟前说了什么话,使了什么手段?总而言之,这与二嫂卖弄风骚有关,不然,人家平白无故为啥给你少收税款呢?
老三反过来又想,今天喝酒时,不见二嫂有轻佻的举动,也不见肖凯有什么流里流气或者不庄重的污秽行为,要说因为有老三在当前,他们不好表现,那么昨天晚上肖凯送二嫂时,前后无人,又是夜深人静,为什么也不见有其他更为亲昵的动作呢?
他没办法对二嫂作出评品。
2
腊牛肉店的矛盾在不断地尖锐着。
一天,乙坤要月玲去工商所缴纳管理费,月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