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乙坤两口子灰着脸去镇政府说明了情况,镇长也很生气,大家一起把城南那个东西骂了一程,说他们不讲公德,欺侮山区人。最后,还是镇长出面,给乳制品厂说了一声,把县上开发办拨下来的低息贷款给他们弄一点。月玲说:“落了个贷款的名,就给我家多弄点!”乳制品厂经过研究,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除补够那头牛的两千元之外,另货给四千整,让他们设法再买一头。乙坤家的劳力多,要养,就养上两头。
乙坤和月玲提前一天去了城南,自认倒霉,付清了蒋江的两千元后,又去刘家窑以四千元的价格把那头黑花牛也买到了手。第二天,汽车司机也来到蒋村,一车装了一黑一白两头牛,一次运回了清河川。
东厢房盘了两个牛槽,地面上又用水泥打了底,粪尿顺着山墙流到屋外去,牛房里倒也干干净净。
老大甲坤当了饲养员,每日给牛添草拌料,饮水挤奶,清扫牛圈;月玲和金女,一个做饭,另一个就给牛烧料,轮流着经管牛的食物;老二乙坤主要负责外勤,譬如,给牛上街买复合饲料,出村粉糠铡草,去乳品厂交售鲜奶,有时奶牛有病,还得他去请医生。
老娘和老三,他们没给安排活儿。老娘受了一辈子苦,也该歇息了,愿意坐就坐,愿意睡就睡,谁也不能指挥她;老三本该和老二在一个班上高中,同是三年级,再有一年就要毕业,老二既然背着书包回家养了奶牛,就让老三一人好好念完高中,准备高考。家里不供出一个大学生,也对不住死去了的爹。老大和老二说,只要老三肯用功,花钱不用发愁,今后有他弟兄二人务养奶牛,学费的来源就不必熬煎。
秋播结束后,金女的爹过六十岁生日,陈妈让金女蒸了几个油旋旋,又亲自去镇上食品店买了盒寿糕,要甲坤和金女送过去。
甲坤说:“妈,两头奶牛,一天要吃好多次,我走了谁喂牛?还是让金女一个人去吧!”
“离了你喂牛,牛就饿死了?”陈妈把眼睛一瞪,说,“老二替你着,你走你的。”
陈妈最担心大儿子不孝敬老丈人。她那亲家是个最好不过的庄稼人。十多年前,婆娘死了,生活一时没法过,就把金女小小地卖给了陈妈的大儿子。亲家公男鳏夫磨娃,硬是把三个女儿抚劳大了。十多年来没少吃苦!陈妈想到金女她爹的可怜处境,联想到自己同病相连,常常暗地里伤心得落下泪来。她那亲家比她占优势的是养活了三个女子,她是三个男子。女子娃会体贴大人。不过,她那亲家还有一个瞎眼女子。吃喝拉撒还得别人操心。最令陈妈操心的是每年秋季,该准备过冬的棉衣时,陈妈常常挂念那一大家人的衣服没人做,想过去帮着缝两件,又怕人家说闲话。一个寡妇女人往一个鳏夫男人那儿跑,时间久了,难免不遭点口声!于是,她每年都让老大甲坤去丈人家,把该拆的、该缝的带过来,她在自家屋里给拆,给缝,拾掇好以后,又用包袱一包,让甲坤送过去。自从金女会在锅上案上劳作后,再不用陈妈操心了。金女不让爹胡抓乱摸,金女会缝缝补补,爹再不用愁穿烂衣服了。陈妈再也不用两头牵挂了。
金女结婚后,把一个好劳力走了,但是,三女子却长大了。十八岁的大姑娘,地里屋里都能干,她比大姐还泼辣,还聪明,她是陈妈看得上的好女子。如今,锅上案上的事就轮到她的头上了。
现在,亲家公老了,也该歇息歇息了。六十岁大寿,无论如何得好好庆贺庆贺。
除了大女儿和女婿甲坤外,潘满年老汉再也没有别的亲戚了。一个女婿半个子,因此,陈妈催逼老大甲坤,无论如何得走一趟……
鸡刚叫头遍,陈妈就起床了。来到西厢房,趴在窗口压低声音喊:“金女,金女,把甲坤喊醒来,收拾收拾,快给你爹拜寿去。”
金女喊醒了甲坤。甲坤说:“咱俩一走,喂牛的事儿咋办?老二一天在外边跑,也够忙的了,咱总不能叫人家忙了外边又忙里边……”
“今天该轮我给牛煮食了,这一走,让月玲连着干两天,咱也觉得不好意思!”金女也发了愁。
甲坤用手在剃得光光的头上摩挲了一会儿,说:“你还是一个人去算了,给咱爹说两句道歉的话,就说咱家买了两头牛,也刚买回来不久,一时脱不开身……你一走,我连煮料带喂牛,加着干一天。咱还是尽量不要麻烦老二两口子,他们干一天也够累的!”
于是,天刚麻麻亮,老大甲坤就把媳妇送出了村。
当老大回到给牛煮食的灶房时,却见老娘正跪在那里生火,她要替金女煮一天食。老大立即扶起老娘,说:“妈,让我来!”
“你……”陈妈跪在柴禾窝里问,“怎么还没走?”
“我让金女去了。她代表我们两个……”
“你胡闹!”陈妈站起来,指着甲坤的鼻子尖,说,“你爹一辈子能过几个六十大寿?老人今日过寿,你这当女婿的不在身边,他心里能好受?你还是赶快去吧。”
甲坤走后,陈妈给两头牛煮好了食,用木桶提到牛房里加了水,给两头牛分在两个铁盆里饮了。该挤奶时,月玲提着奶桶走进牛房,见是婆婆喂牛,就问老大干啥去了。婆婆告诉她,说甲坤两口儿去潘家寨给爹过寿,月玲一进就不高兴了,但却把不满装在心里。
老二洗漱毕,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乳品厂交售鲜奶,月玲喊住了,说:“咱哥也是的,给丈人爸拜寿,两个人都走了,叫咱妈一个老人家喂牛,像啥话?”
“那你就叫咱妈歇着吧,你去顶一天。”乙坤说。
月玲把乙坤瞅了一眼,很不乐意地向牛房走去。
刚走到牛房门口,就听到陈妈的呻吟声。
月玲紧走了两步见婆婆躺在牛槽边,一边呻吟,一边揉着大腿。月玲扑过去,扶起了婆婆,问:“妈,咋咧?”
“白花牛踢了我一蹄子……”婆婆说。
“要紧吗?”月玲卷起婆婆的裤管,察看着。
婆婆挣扎着想站起来,说:“还算好,它踢偏了。要是正面踢来,那就糟了。”
月玲见婆婆的膝盖上边一块被牛踢破了皮,渗出血点儿,就要背起婆婆到上房去。婆婆说:“不要紧,麻木了,还不晓得疼,我自己走。”
于是,月玲搀着婆婆向上房走去。
月玲从方桌的抽斗里取出一小瓶红汞,替婆婆擦了擦,说:“妈,你先躺着吧,我去经管奶牛。我哥也是的,走时不给我们招呼一声,就让你一个老人去喂牛,闯下乱子咋办?还算好,这是一点轻伤,要是叫牛在胸膛上抵一下,咋受得了?”
婆婆不言语了,月玲又向牛房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老二从乳品厂回来了。月玲帮他从自行车上解奶桶时,板着脸说:“你妈叫牛踢死了……”
老二把月玲瞥了一眼,就向上房跑去。问了妈腿上的伤势后,就从口袋掏出一沓人民币,交到妈手里,高兴地说:“妈,厂里今日把牛奶款发了,这是我领了一个月的奶款,九百九十元整。”
妈从炕上爬起来苦涩地笑了一下问:“除过开支,能赚多少钱?”
老二乙坤说:“白花牛暂时没奶,只吃饲料没有收入。黑花年平均每天产奶六十斤,我初步合计了一下,除过开支,可以净嫌五百四十元。满不错的!如果给白花牛把种配上,十个月后生了牛犊,也是一包鲜奶。那时,两头牛都有了收入,咱们就发了……”
乙坤正和妈说话,月玲在小房里喊:“老二,你过来,我问你个话。”
老二乙坤刚走进小房门,月玲就问:“这个月的牛奶钱发了?”
“发了。”
“你领了多少?”
“给我一百元。我要买一件防寒服,天气一天一天变凉了,我得添两件衣服。领结婚证那天,我妈给买了这一身红西服,总不能穿一辈子!”
“我把钱已经交给咱妈了,我……”
“我说乙坤呀,”月玲叹了口气,说:“你心死了,难道眼睛也瞎了!你看不见我没衣服穿吗?我说跟你结婚不要你出钱置嫁妆,到你家一个多月了,你妈真的连一件衣服也不给买;我说我娘家不要财礼,你们家就真的连一分钱也不送过去。嫁女子倒贴赔……你家没给我妈一分一文,我妈倒给你家拿出五千元买奶牛,哪儿有这种事哩?我妈再不好,她生我养我二十年,饭钱也要算一河滩,供我上高中二年半,学费要花去多少钱哩?这么大一块肉身子,难道不如一头奶牛值钱?”
老二乙坤低着头不言语。
“乙坤,我现在才后悔了。我不该嫁给你。我那时瞎了眼睛,世上的男孩多的是,为啥挑中了你?我把你当个夜明珠,你才是个萤火虫,一个大大的笨熊!人家老大两口子一分一文不掏,到时候跟你二一添作五……就这,人家还靠不住干,今天因这事走了,明天因那事不见了。把苦把累都给咱两个丢下,咱俩是娘生下的熬煎(窝囊废)吗……”
月玲还没说完,老二乙坤就挡住了。他对月玲平白无故没完没了的唠叨,莫名其妙,就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牢骚干啥?”
“我不想再吃亏了!听见了没有?”月玲大声说。
陈妈听见小房里传来两个人唠唠叨叨的吵囔声,放心不下,就忍着大腿的伤疼,爬到小房门口来听。她本该想进去劝两句,听见月玲讲这样的话,心里一愣,就伤心地退回上房,坐到炕上去。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顿时涌了下来。
乙坤隐隐约约也看到娘在门口望了一眼,一时觉得月玲说话太过分,伤了娘的面子,就扑上去响响地给了月玲一个耳光:“你跟你妈是一路子货!”
月玲挨了一耳光,又听乙坤那样骂她,一时伤心得大声嚎啕。
乙坤在月玲的哭声中又骂:“你才是楼板枋不吃钉子——皮薄得很!一家人过日子,那样小气,咋能行?”
月玲哭了一阵,觉得乙坤不理解她,不体贴她,这个家庭再有谁能关心她呢?于是,就抽抽泣泣地说:“好,乙坤,你过你的幸福日子,我走了……”
月玲向大门外走去,乙坤还没有弄清她的意思,竟一时懵住了。等他觉悟过来时,月玲早已不知去向……
陈妈又踅过来,说:“乙坤,我早就说,神婆子那女子不能要。娘不是个货,女子还能是个好东西?你看,一个月还没出去,蹄蹄爪爪就露出来了……”
乙坤把妈看了一眼。他不爱听妈这样说话,于是,就爬上床子,蒙住被子睡了……
半下午,老大甲坤和媳妇金女从潘家寨回来了。陈妈到乙坤的小房悄着声儿说:“你哥和你嫂回来了。中午发生的事,瞎好(好歹)不要给他俩说……你去任家村走一趟,把月玲叫回来!”
乙坤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悄悄地出了门,向任家村走来。
刚走到丈母娘的家门口,就碰见了岳父“老好”。“老好”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旱烟,见乙坤来了,就把烟袋一扬,说:“我娃来了?你妈正在屋里发火哩,你进去可得小心!”
乙坤听丈母娘正在扯着大声骂月玲,就低着头跷进门槛,叫了声:“娘!”然后,又端端地站在那儿,等着丈母娘教训他。
红裤子望见了乙坤乖乖地低着头站在脚地当中,竟生气得扭过头,不再张声了。
月玲望见乙坤走进门柠身钻进她原来睡觉的小房里,趴在炕上嘤嘤地哭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红裤子训女婿,道:“乙坤,你是欺侮老娘怎么的,结婚时,给月玲一件衣服没买,给老娘没送一分钱的财礼;你说要买牛,张了一句嘴,我没说二话,你要五千,我给了你两个二千五,我们任家哪一件事对不住你?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竟然动手打我的女儿……”
月玲在小房里的哭声更大。
“……你是欺侮老娘家穷是怎么的?老娘跟你拼了!”红裤子说着,跳下炕沿儿,就去前门背后捞起一根木棍,朝乙坤扑来。
“老好”赶紧上前阻挡,被红裤子抽了一棍,并怒骂道:“你个老东西敢来拦挡!”
“老好”说:“好好好,我不挡了,不挡了,你打吧,你打吧……”
红裤子扭身抱住木棍,朝乙坤屁股上“嗵嗵嗵”连抽了三棍,乙坤连躲也没躲。
月玲听到响声,立即从小房跑出来,把娘手里的木棍夺掉,扔到大门外边……
“哎,他娘的!”张裤子指着月玲说:“这贼女子,还护展(庇护)那无情无义的东西干啥?他打了你,娘给你出气哩,你还把娘手里的木棍夺了,你……”
月玲朝着乙坤骂:“你跑来干啥?自寻着挨打来了?”
“月玲,你跟我回家吧!”乙坤说。
“回家?没那么容易!”红裤子接上说:“你既然把她赶门在外,就别想她再进你的家门!”
月玲又钻进小房去了。
乙坤愣愣地站在那里。
红裤子说:“要她回家也不难,你给我把家分了。我家月玲可不愿意过那吃亏的日子……”
月玲又从小房跑出来,说:“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是不会跟你进槐树庄的。”
乙坤叫不走月玲,脸不觉红了。于是,拔腿走出大门,向村外走去。
一弯残月爬上了东山头,山峦呈现出黑黝黝的阴影。雨后的清河川被岚气遮罩着,远处的村庄和树木朦朦胧胧地被雾气掩映。谁家的狗在村外长一声短一声地吠着,令人不寒而栗,身上立时起一层鸡皮疙瘩。
乙坤身上无力,下肢软瘫,心情悲愤而忧郁,他本想坐在路边休息一下,远处的狗叫声又惊得他毛发耸立。他不由得回过头朝任家村望去,却见身后跟来一个黑影,他立即加快了脚步。
“乙坤,你等等……”
乙坤听得声音好熟,就站住了。等那人走到跟前,他才认出是丈人爸“老好”。
“老好”说:“你娘说天黑,怕路上没人,你一人行路太孤清(孤单),让我送送你……”
乙坤“咳嘘”了一声,继续朝前行走。
2
过了半个月,还不见月玲回来,金女一个人做了饭还要给牛煮食。老二除了交奶还得帮哥哥喂牛,累得喘不过气来,就背地里骂了两声月玲,趴在房子里小声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