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感到面红耳赤,于是端起酒杯,跟三黄子碰了一下。我回到东关镇已是傍晚,立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仇小姐。仇小姐听了笑笑说,你走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我说,可是我不明白,三黄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仇小姐说,这样简单的事,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仇小姐说,三黄子这一阵肯定也在暗中了解,他一定知道了那几副“追风散”是你让小大姐儿去福升堂买的,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倘若他将你们的亲事撮合成,他也就成了你们两个的媒人,后面再打起官司来,岂不是将你两人的嘴一起堵住了?接下来的事,果然印证了仇小姐的猜测。
据小大姐儿后来说,在那个中午,三黄子请我吃过饭,立刻就奔南城来。这时史掌柜已听说了黄九儿服用“追风散”中毒身亡的消息,而且知道黄家人已去东宁县递了状子,心里正在懊丧,后悔当初不该让小大姐去帮着买药,结果又被搅进这场是非里去。这时一见三黄子突然找上门来,顿时就更加紧张起来。三黄子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见史掌柜便笑着说,恭喜呀恭喜,这一回你史掌柜可要好好感谢我啊。史掌柜看看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三黄子说,史掌柜不信?你家要有好事喽。史掌柜说,我眼下不求好事,只求个平安。三黄子说,我今天是来保媒的,你说算不算好事?史掌柜又一愣,看看三黄子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三黄子摇摇头,说开玩笑,我现在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史掌柜沉了一下,试探着问,就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三黄子微微一笑说,就是小五子,怎么样,你还满意吧?史掌柜一听就立刻不说话了。其实这几年,史掌柜也早有这个心思,他觉得我虽然只是福升堂里的一个伙计,没家没业,但人老实,也还机灵,所以嘴上没说,心里却一直在打这个主意。这时三黄子从他脸上的神色已看出来,便说,史掌柜倘若招了小五子这样一个养老女婿,只怕将来,比养个亲生儿子还塌实呢。但史掌柜毕竟也是在街面上混的人,心里自然明白,三黄子突然在这个时候来保媒,肯定有什么目的,所以说话也就留有一些分寸,只是点头应道,等这门亲事真成了,我再感谢你这个大媒人吧。
三黄子听了哈哈一笑,又摆了摆手,就告辞走了。史掌柜刚刚送走三黄子,小大姐儿就从里面灶间走出来。她埋怨史掌柜说,您也不想一想,怎么就答应三黄子。史掌柜一愣问,怎么,你不同意这门亲事?小大姐儿的脸红了红,说这不是同不同意的事,现在三黄子正要跟黄家打人命官司,而且谁都知道,这官司其实是乌家跟三黄子打的,倘若你现在认了这门亲事,也就等于认了三黄子当媒人,后面再有什么事还能说清楚么?史掌柜听了还有些不甘心,悻悻地说,照你这样说,难道为一场不相干的官司,就跑了我的女婿不成。小大姐儿的脸上又一红说,您要是真想让小五子做女婿,只管直接跟他去说,又何必非要经过三黄子呢?
史掌柜这才恍然,摇头叹息一声说,可见我是老糊涂了。
三黄子做事始终不动声色。
他从馒头铺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又带人来到黄九儿家里。黄家人认出他就是三黄子,感到很意外,不知他在这种时候突然来干什么。黄九儿的女人穿着一身重孝迎出来,看看三黄子,问有什么事。三黄子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对这女人说,你不要误会,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听说你们家境不好,只是想抚恤一下,不管怎样说,黄九儿当初毕竞是吃了我福升堂的药,后来旁人做了手脚也好,没做手脚也罢,责任我总是推不掉的,现在黄九儿殁了,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们一家挨饿,这是两袋米和一些菜蔬,另外还有二十块大洋,往后如果还有什么难处,只管去福升堂找我,我三黄子你们应该是认得的。
说着就让人将米和菜蔬搬进来,又将一摞大洋放到桌上。黄九儿的女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黄九儿的一个堂弟有些见识,立刻走过来伸手拦住说,等一等,先等一等,有什么话还是先说清楚。
三黄子示意一下,来人就将东西放下了。这个堂弟走到三黄子的面前说,丑话咱先说下,你送了这些东西来,我们黄家人一点都不感激你,你这样做也是应该的,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反要挑你的礼了。然后,他又点点头说,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平白来这里,后面恐怕还有事要说吧。
三黄子说好,这位兄弟说话痛快,我确实还有些事要说。
堂弟冷笑一声,说那好,你就把事说出来吧。
三黄子说,从今往后,我每月都可以这样送。
条件呢,堂弟问,什么条件?
三黄子说,你们应该知道的。
堂弟看看他,你说撤状子?
三黄子点点头,说对。
堂弟回过头去看看黄九儿的女人。黄家人都没有说话。三黄子接着又说,你们跟我福升堂打官司,也不过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就算这场官司打蠃了,一次判你们多少钱,也总有一个花完的时候,以后怎么办?
堂弟眨眨眼问,你这钱,能给到什么时候?
三黄子笑笑说,永远。
堂弟摇摇头说,你这话,恐怕不保险。
三黄子问,为什么?
堂弟说,还是打官司,应该稳妥些。
三黄子哦一声说,你们这样想,自然也可以理解,不过这些年,我三黄子也是走惯江湖的,官司一类事从来吓不住我,我这样说也是为你们着想,如果不领情就算了。堂弟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黄子说,现在这官司,其实已经是一场糊涂官司,原本你黄家是原告,我福升堂是被告,可由于乌龙跟我早有夙怨,在暗中一挑唆,也就成了我跟乌家的官司,但真等将来对簿公堂,还得由你们黄家自己出面,你们想一想,凭你黄家这点家底,就算有乌龙在后面做靠山,只怕也不是我福升堂的对手吧,到那时,这官司究竟是怎样一个结果还说不定呢。
三黄子一番话,一下说得黄家人没了主意。三黄子又笑笑说,我刚才这些话,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即使不撤状子也没关系,我奉陪就是,不过今天这一趟,我还是应该来的,抚恤一下,也算我三黄子仁至义尽。他这样说罢,就带上人出门走了。
三黄子这时还并不知道,他的处境已岌岌可危。问题是出在他自己的身上。直到很多年后我仍在想,一个人不能太精明,做事也不能太周到,否则就会事得其反。就在三黄子那一次来黄家之前,刚刚去了一趟东宁县衙,送去两根五百年以上的老山参。东宁县长一看是如此贵重的药材,如获至宝,就经常在各种场合展示给人看。但在一次酒席上,一个懂中医的同僚看了却哈哈大笑,说这山参早已被水煮过,只是一钱不值的假货。东宁县长听了立刻尴尬得满面通红,一口气也就窝在心里。
而更让三黄子没有料到的是,黄家最终也没有撤状。到正式开审这一天,黄九儿的女人当堂指认三黄子用“追风散”毒死自己的男人,又有仵作证,说经勘验尸体,死者确系服毒身亡。就这样,一个“伤害人命”的罪名就扣到三黄子头上。三黄子原还寄希望于我和小大姐儿,以为我们两人能说出一些有利于他的证词。但是,小大姐儿一口咬定,药就是从三黄子这里买的。我也很肯定地说,从小大姐儿的手里接过药再也没经过任何人的手,直接就交给了黄九儿的女人。于是案子也就铁定下来,立刻给三黄子砸上了手铐脚镣。三黄子仰在地上的样子很难看,就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边手脚乱蹬还在拼命地哇哇乱叫。
三黄子被正法这天,瘦龙河边的义地上又围了许多人。这时杀人已不再用刀砍,而是改为枪毙。三黄子被拉来时,只还剩下半口气。这时乌龙走出人群,来到三黄子的面前,递给他一碗酒说,你好歹也是江湖人,应该死得硬气点。三黄子一听,这才强打起精神。乌龙点点头,就将酒碗递给他。三黄子叼住碗,仰头一饮而尽。
枪毙三黄子一共打了七枪,把一个看热闹的汉子都吓得尿了裤子。开始儿枪连着打过去,三黄子只将身体抖了儿抖。待硝烟散尽,却见他仍然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最后一枪只好打了脑袋。他的脑袋就像一个猪尿泡,砰的一声立刻不见了踪影。接着,他的身体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举着一根破烂的脖子又趔趄几步,就倒在了河边。
也就在这一晚,乌龙也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直到后来,我将福升堂又重整起来,再也没见过仇小姐。
2006年1月8日改定于天津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