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怪,沙漠里的月儿升得格外早,好像天镜,又圆又亮。
路边,草丛的每颗露珠上,都闪晃着一个滋润得可心的月亮。
夕阳还没落,一半已经沉人沙海不晓得为何迟迟不肯坠落。
这个时候,沙漠里的景致别是一番情题。我自然是指那路了。
近路则宽,远道则细。这种透视关系此刻在空空的沙漠里似乎再确切、形象不过地展示在你面前。
我远远地坐在一个沙包上琢磨着这令我神往的路和路尽头的花絮般的夕阳。
路越来越细了,晚风中它似乎在沙海的胸脯飘动,也许由于它的微飘,抚摸,我感到这胸脯变得毛茸茸的,绿毯一般。
夜色渐浓。夕阳仍未沉底。月儿,是一只迷人的眼睛,我站了起来,屁股在沙地坐出了两个不深不浅的坑坑。
我想,这坑里盛的足月色,夕阳——欣赏不够的沙漠里的日月交辉的景色。
这夜,我们绿化班就在我坐出坑儿的那地方撑起帐篷过夜。我们在沙漠里植树,打的是游击战,绿一片荒原,换一个地方,夜夜睡在沙漠里;睡遍了沙漠。那种空灵、清爽又舒心的美滋味儿,是睡在任何高级宾馆也无法寻觅到的。
疲累的人鼾声最甜,战友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整个沙漠滩都在鼾声中颤动。
我没有睡,心儿还在那久久不肯沉落的停留在沙海边上的圆浑的夕阳上系着。
另一个人也没有睡。排长李川的铺位空着。
这个夜寂静得连砂粒在风中互相碰撞的微弱响动都听得见。
鼾声、砂粒声……
我们开拓出的“翡翠岛”上的树苗正是在这声音里舒展开了叶子,它们在做深呼吸呢……我更无法入睡了。
“排长呢?这么晚了……”
我有一种说不明白道不清楚的感觉。这个李川,心气太盛,出去怎么不打个招呼……
我睡意全无,起身,轻手轻脚地挪步到排长床铺前。杏黄色的军被四方四正地叠放着,被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写:“鲤鱼跃龙门”,藏文,一看便知是德吉达娃的字迹。藏文的下面是一行汉字:“花落知多少”,瞒不过我,张嘎了写的,我们班的猴精,调皮鬼!
对啦,我忘了交待这两句话的意思,“鲤鱼跃龙门”是我们在月牙泉旁砌的一个养鱼池,鱼虽不多,可在沙漠里出现鱼绝对是诱人的事,月牙泉的对面便是我们精心保护下来、并加以修整的一片红柳丛,“花落知多少”一定是指的它了,嘎子满肚子的诗文,又有写作的奇才,提笔便是诗,真有他的!
我出了帐篷。
月明星稀,好个又商又深的夜空。无限的寂寞,无限的空旷。仿佛所有的声喧都凝固了,或者说在溶化。我能感觉出,湿漉漉的夜露,打湿了白天暴晒得呈赤褐色的砂粒。
月牙泉,水清见底,淙淙有声。月亮掉进了泉里,没人打捞,很是寂寞。成群的鱼儿好奇地啃吃着这黄黄的馕,玩得开心!
排长和达娃坐在泉边的石凳上,月的微光把他俩的剪影投射在夜幕上,在动,在倾吐心声。醉而清醒的沙漠,朦胧明晰的夜色。
此刻,生活的全部内涵乃至整个世界似乎都浓缩在这对情人的剪影里……
我站在老远的沙堆上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我没有前往,不该前往。
他们一定讲了许多内心的秘密,那是对沙漠滩讲的。
悄悄话全被泉中的鱼儿偷听去了。风儿吻去了他们腮边兴奋的泪珠。
偌大的世界原来是这般的小!
多情的夜风偷来了一句情话:
“鱼儿啊,你可不要碰破了这罐里的水,那是我俩的镜子。”
难以分辨是谁的声音。
绝!把泉水比作水罐,把静静的水面比作幸福的镜子。
这是从生活中打捞的语言。妙!
李川和达娃的恋爱很短,也就一个星期时间吧。说不清是谁追谁,反正两个人足够黏乎的了就是。缘分还是这月牙泉——那天我们绿化班栽下一片雪松,正发愁尢水灌浇,达娃像小鹿一样轻轻快快地蹦到“翡翠岛”给排长报告了月牙泉的秘密……
七天来,我们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达娃苗条的身影在沙漠的热风里晃动。她穿一身淡淡的绿藏裙,那是一片柳汉族排长和藏家姑娘走在了一起,我们一点也不感到突然。本来嘛,姑娘在小伙子面前晃起漂亮的彩裙,爱的小舟能不挣脱绳缆驶向她吗?
月牙泉变成了一条小溪流进沙漠。
这泉原先叫泪泉,有个辛辛酸酸的故事呢!
那是文成公主哭出来的泉。她思念长安,眼泪滴成了泉。这泉,从人心来,到地心去。来,不露源,去,不留影,想必是情感太深,思念太重。水中含着丰富的天然养料,竟成了鱼类繁衍的地方。这些小生灵们把个荒僻、寂寞的沙漠闹腾得活蹦蹦的滋润!只是藏家人从不食鱼,因为鱼类在他们眼里是神圣尊贵的象征。
月牙泉里的白鲫鱼们无忧无愁地在平静的水面上逍遥、游弋。年年、月月……
现在,一对藏汉情人的倩影撞进月牙泉。
鱼儿还是那么自由自在地游着。沙漠滩的夜却多了传得很远很远的悄悄话……
这悄悄话被鱼们噙在了嘴里,它们守口如瓶,不向外面的世界倾吐。
夜深深,情深深。
千年、百年,谁能测得出这泉里沉淀了多少忧怨和情感!今天,她一旦疏通,畅流,一定会披露到每一个角落。
可是不!鱼儿这忠实的哨兵。
夜幕笼罩着沙漠滩。远路细,近路也细。
我沉思着,谁把鱼儿引出来?
这里还缺少一个季节。
感情只是一朵小花。秋天能挂果吗?
我听见泪泉在唱……
白鲫鱼们仍在无声的、开心地啃吃着那黄黄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