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野兔那块自由天地的不远处,驻着一个汽车连队。百十个兵在军号声中过着整齐划一的生活。起床、早操、出车、开会、熄灯。兵们的行动总是坐如钟,行如风。安静时静得没一点声音,像大海里一块消融的薄冰。怒吼时投弹射击山也动,像骑马踏雪过昆仑。
兵和动物,相安无事。和平的军营,炮阵无声,堑壕也无声,过去的时光,早被枪炮声灌醉。动物的世界,天高地阔,孤烟大漠,担惊受怕的日子,已被春风抚平。
时间在昆仑山静悄悄地流逝了半年。这天,一只灰鸽子(高原人称山喜鹊)不知从何处突然飞到军营里。也许应该说这是在昆仑山中落户的第一只鸟儿。它站在战士们当年搭地窝子的残墙上,尾巴一撅一撅地急叫着,似乎在呼唤什么。灰鸽子肯定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不它为什么灰头土脸地显得那么疲惫?岂不会缺水喝,军营的人工湖让它尽情地畅饮。也不可能找不到充饥的食物,它可以放心地到战士菜园里捉拿小昆虫。噢,它是没有地方栖身,无家可归呀!昆仑山从古至今树木不落根,鸟儿筑巢少依托。
一连好些天,每到傍晚外出的灰鸽子就飞回军营,悄不声地站在残墙上过夜。光天赤身,风雨不避。静静的军营生活因为添了一只鸟儿变得快乐,兵们自然也多了一份情趣。同时也让他们于心不安,无遮无掩的墙头毕竟不是它久待之地!一天深夜陡地飘落起大雪,次日清晨兵们看到披着一身雪被的灰鸽子变成一个雪桩,呆立不动,他们实在心疼却又不知如何使它温暖。
兵们发现灰鸽子从残墙上消失,是在半个月后,那天清晨班长马安良早早起床,照例端着一小碗虫米,给灰鸽子送到残墙下。他惊喜万状地看到灰鸽子从兔窝里悠哉悠哉地走出来,抖抖翅膀飞上了墙头。奇了,怪了!难道昨晚它钻进兔窝过夜吗?马班长真的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又眼见着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人世间所有迷津奇巧之事,概有其独特的根由。鸟儿在树杈建巢,这是古今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可是青藏高原的许多地域偏偏无树,逼着鸟儿另谋生存的空间。这样不会打洞的鸟类借住兽窝为己家的奇事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自然能想象得出,鸟兽合住最初的日子不会和平共处,斗架,甚至血战都有可能。但是,长久的战争磨合,最终经过双方妥协也能常常出现和局。兽们让出了一部分地盘,鸟儿可以租借到一方空间。
细心的马班长不声不响地观察了野兔与灰鸽子共柄一窝的和谐情形:兔们住在里端,灰鸽子栖身洞口。兔的满足是显而易见的,它既大度地让了步,又有了遮风挡寒的墙,何乐而不为!至于灰鸽子,能在走投无路时免费得到一个家,这已经求之不得了,即使作出点牺牲也心安理得。
兵们在紧张的军事化生活之余,绝对不会忘记住在军营一隅的伙伴。早送它们出门,晚迎它们归家,还会时不时地给它们送上一顿美味的晚餐。
军号照样嘹亮,队伍照样整齐。高原军营生活就这么简单,没有额外的负担,只有平静的氛围。静静的昆仑山,静静的军营,静静的野兔和灰鸽!
这天清晨,我看见高天下,一对翅膀在晨曦里闪亮。那是兵的黎明在飞翔。我祝愿:昆仑山永远静下去,昆仑军营永远美下去!
11.鸟兽同穴
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咀嚼逝去的岁月。尤其是对20岁左右在青藏高原军营里度过的那段生活,时不时总要进行一番“反刍”。在当时看来也许是上不了档次的,连小猫小狗都懒得望上一眼的芝麻粒小事,现在回味起来竟也能从中体味出许多沉沉的“内容”来。藏村深夜里的一豆烛光,草滩上一只会站立行走的地鼠,雪峰上一棵傲放的冰凌花……都会从遥远的雪山与蓝天相衔的曲线上悠悠而来,浸入我今天的行程,催开捂在我心中很久几乎枯萎了的花朵。于是,我那本来平平静静的心开始倾斜。
倾斜,也是一种开悟……
我真想返回到那种日子里再去生活一次,即使在空空的寂寞中守夜,在无援的沙漠上挣扎,在原始森林遗址似的红柳滩与野生动物为伴,我也会把它当成难得的独家享受,加倍地珍惜这种绝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遇到的事情,对自己的磨砺和充实。
真的,我真想重新回到当年的环境里去,不为别的,就那只灰灰的叫做岩鸽的小生灵,那只在雪山飞蹿的白生生的雪鸡,就足以能让我读出许多从教科书上绝对读不出的深奥内容。
就岩鸽、雪鸡本身而言,本无故事,它们要生存,要繁衍,于是就有了细节,有了主题,有了碰撞……
这是常识:鸟类的“家”在树上、屋梁上,或者在草丛里。可是,在青藏高原上,这个常识失灵了。
在别处我绝对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洞穴。这是一片摇曳着稀稀拉拉的几枝枯草,草原不像草原、戈壁不是戈壁的荒滩,那些大小不一、没有规则、深浅难测的洞穴像网眼一样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干渴、凹凸的坡上。昆仑山下的这片荒滩一向被人称为“尕拉沟”,我想如果给它改个名叫“秃子沟”也许更恰如其分。
藏族阿爸洛桑和我一起毫无目的地在郊野漫步,突然他在一个洞穴前停住,对我说:
“想看点景致吗?”
景致?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很诱人的。洛桑老人是藏区的文化人,多次去过内地,他出口成章随便讲一个故事都生动、曲折,攥在他手心里的谜语能把你的胃口吊得很痛。要不大家怎么会叫他“藏家阿凡提”!
老人在洞穴前蹲下,伸出拳头在洞上面捶了几下,一只野兔受惊跑了出来。噢,我明白了,兔窝!
“兔窝!这结论下得是否早了点,你接着往下看。”
说罢,他又举起拳头在那个洞上面捶了几下,只见一只岩鸽从洞里飞了出来。是的,是扑棱一下飞出来的。
我好生奇怪,这种现象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儿的窝在地洞里,且同兔子同住一穴,这就很有趣了。我纳闷!
“甭急,好看的景致还在后面呢!”洛桑很得意,挽起袖子,看样子又要变什么魔术了。
他让我跟着他来到另一个洞穴前,还是刚才那些动作,捶打洞穴,再捶打洞穴。先是一只小鼠跑出,后是雪鸡飞出……
出洞的岩鸽和雪鸡早飞得无踪无影,野兔和小鼠也不知躲在何处,我的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继而纷乱无章。鸟类和兽类同居一洞,绝无仅有的社会新闻!霎时,我觉得世界之大、宇宙之奇是我们即使住在最豪华、最现代化的住所里也绝对想象不到预测不出的,一个人所知道的那点事、所明白的那点理与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多彩、深奥相比,简直可以说十牛、百牛之一毛啊!
洛桑阿爸告诉我:这叫“鸟兽同居”现象。
我请他给我讲讲其中的奥秘。
“咱们边走边聊。”他已经迈到了前面,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要我说应该叫‘鸟兽同穴’更恰当些。同穴不等于同居,鸟与兽是否过同居生活这还有待于我们的专家去研究。当然,我并不排除‘同居’的现象,但是按我所掌握的情况只能给你解释同穴……”我情绪高涨,整个注意力都被调动起来了,如果每个毛细血管都有听觉的话,此刻它们都牢牢地贴在洛桑老人那一字一句的描述上——
在青藏高原上,要想见到一棵树是非常困难的。你的汽车抛锚后在咱牧村住了已经好几天了,见过村里有几棵树?没有嘛。就村头那3棵雪松还是前些年牧民们费了多大的劲,改造土壤、引来雪水、冬天搭暖棚、夏天撑防风架,才算保住了。这3棵树今后还会遇到什么厄运能不能存活下来,谁也不敢打包票。没有树,就断了鸟类上树的路,冬季几乎天天都有暴风雪,气温最冷的时候能到零下三十多度,鸟儿在树上搭窝还不冻成冰棍了?无树搭窝、也不能在树上搭窝,怎么办呢?为了生存和生儿育女,鸟儿便想了个办法,向兽类‘租’房子住。这也叫适者生存吧!
“租房子兽们会干吗?”我首先就冒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这是我给它们的一个说法:租房子。其实是占房子,抢占,霸占!”
洛桑用亲眼见到的惨状印证着自己的话——
那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经常能在荒滩的洞穴旁看到鸟、兽的尸体。对于这种现象牧人们最初作了这样的判断:残酷的严寒夺走了它们的生命。这种推断自然没错,但是后来随着人们的仔细观察有了新的发现,鸟、兽争斗导致了各自的惨死,胜者占据洞穴,败者无家可归,只好做了暴风奇寒的牺牲品。毫无疑问,出现这种争斗的原因是由于鸟向兽“租”房子引起的,有意思的是争斗的结果并不全是鸟类失败,喧宾夺主的情况有的是,兽类冻死在自己的洞穴外就是例证。
洛桑说:“这种两败俱伤的斗架不知延续了多少代,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鸟、兽双方突然醒悟,如此没完没了地斗下去,年年死伤,年年结仇,总有断子绝孙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也许是兽类让出一方巢穴给鸟类,也许鸟类主动给浑身伤痕的兽类舔抚了疼痛,反正它们收起了刀枪利箭,讲和了,‘和平共处’了。”
此时的洛桑老人,已经是带着浓浓的感情给我讲这番话了,我发现他不仅仅是为鸟、兽的和睦相处而庆幸,也许由此而生发出别的什么感慨,要不他为什么要撩起藏袍的大襟,捂着眼里欲滴的泪珠……
今天,我坐在京城冬日阳光明丽的书房写这篇回忆20年前往事的文字时,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着岩鸽、雪鸡、藏雪鸡等鸟们的影子。说不上何种原因,青藏地区的鸟类是很孱弱的。它们不仅为兽类让步,而且常常身不由己地充当兽类的美食。我有一种无法排除的担心,那些凶残的兽类能长期与鸟们“同住”吗?也怪,野兔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很善的。这是内地的兔,可高原上的兔子浑身都散发着野性,据说它常常把岩鸽扑死。至于狐狸、金猫、狼及蛇之类的虫兽,它们欺辱鸟类就更是玩泥团似的事了。这是我的基本估测:“鸟兽同居”的现象是一种暂时的平和静态,不要指望兽类的善心会是永恒的。
我的确不愿意看到今天青藏荒野的某些变化,比如,“鸟兽同居”的现象消失了,而只有兽类在荒原上肆无忌惮地窜行。我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
12.放鹿归山
毫不夸张地说,这季节在我的家乡八百里秦川,遍地的迎春花早就开得金灿灿的了,可这昆仑山里呢,却是风搅雪雪卷风,让人连路都难分辨清楚。我在不冻泉下了汽车,步行到山水村去,这是昆仑山中的第一个文明村,我要去那里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