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看就要被对方斗败了的雄藏羚羊,它并没有倒地,而是猛然脱离强者的角逐,逃之夭夭。然而逃,却未必注定是败!那强者自然是乘胜追击。那逃者在前,一个劲地猛跑,追者随后,也是一个劲地猛追。突然逃者放慢了它的速度,一下子缩短了双方的距离。追者的得意已经忘形,眼看爱情和胜利就要到来了。然而,就在这当儿,逃者突然出其不意地就势往地上一趴,乘胜追击已到跟前的雄羊则猝不及防,仍在向前猛扑。意外的场景出现了:那只扑空追者的长长的利刀似的角随着头部触地而被折断,而在同时,趴地雄羊的长角却恰如其分地戳进了它的腹部。一片羊血横流,这是轻者,重者则当即一命呜呼!
在藏羚羊交配的季节,草滩上满是雄藏羚羊血淋淋的残体。还好,没有负伤者毕竟会有,这样它们就成了乘龙快婿,雌羊们便心甘情愿地许配给这些英雄。胜者入洞房了,这是它最得意也是最能显现其雄性本事的时刻。怀抱着得来不易的爱妻,这是占有,绝对自私而野蛮的占有。随后便是发泄,狂野的发泄,难道是带有报复性的发泄吗?许是。它们拼命地扑向瞅准的目标,将它们所有的锐气和精力都集中在身体的那个部位,任意纵欲。当然,这也是雌羊最受用的时刻。
藏羚羊们淋漓酣畅地交配之后,就一改往日的陌路不认,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形影不离了。它们要相依为命地度过生命里程中一段厚重的日子。也许在一个觅食的早晨,雌羊会隐隐地感到腹部有些异样、微凸——那是它们的爱情结晶开始发胎。这种细微的变化甚至连雌羊本身的感觉还处在朦胧中,可它们的雄羊配偶却已经先知先觉地有了感应。这时,一直当甩手掌柜的雄羊就主动地把由雌羊带领的小羊们接过来,抚养,关照。“孩子们,跟着爸爸来吧,妈妈费神费心地把你们管到这么大,现在该爸爸尽抚养你们的责任了。因为妈妈要给你们生弟弟妹妹了。我会像妈妈一样把你们管得好好的。”雄羊如是一边说一边像雌羊一样用温馨的吻部舐抚着每一只小羊。
没有任何接交仪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于自然。那些小羊们好像连对妈妈说一声谢谢的话都没有,就百依百顺地簇拥在爸爸的周围了,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就像过去不知道爸爸的存在一样,它们很快也会把妈妈忘在脑后。
大自然的更替,动物界的生生灭灭,就是这样既有情又无意地延续着,消耗着多少个黑夜和黎明。百年,千年……明明是一串神秘的印迹,但是在你还没有完全找到答案的时候,防不胜防的一场大雪即把一切掩埋得无踪无影。这方天地永久地封门了,你只好在永冻层前却步。
雄羊不一定能像雌羊那样有温柔的耐心,但是它有一点优长却是雌羊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它的坚毅耐久,给小羊们带来了另一种温馨就像中午的阳光虽然刺晃着眼球,但小羊们还是暖融融地乐于接受了。这一天,也就是从雌羊那里引领至小羊的当天,在经过大半天的辛劳跋涉后,雄羊把小羊们带到了一个雌羊从来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的唐古特微孔草是小羊们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味大餐。
青藏高原真正的夏天还没来到,但这种具有潜藏生命力的高原小草,就已迎着可可西里的阵阵西风,一棵一棵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绽露于仍微铺着冻霜的地面。它是莺飞草长的季节最先见到天空和太阳的耐冬草。浑身上下都张扬着战士的风采,短短的草茎簇生成小球状,茎的顶端抱着点点小花,花呈灰白,不艳不俗,远看似凝固的霜片。风来不低头,雪来不退畏,它总是高傲不驯地屹立于荒原。雄藏羚羊是如何发现这种能给它的子孙饱胃囊、壮筋骨的草种,不得而知。但是生长着唐古特微孔草的这块丘陵地,确实从某一天开始成了小藏羚羊们的乐园。当然,这里不仅生长着唐古特微孔草,还有它的姊妹草——青藏苔草、红景天、矮黄芪、大紫花针茅、黑苞凤毛菊、冷龙丹、青海雪灵芝、藏荠、早熟苗、短穗兔耳草、多刺纸蒿草等。小羊们太有口福了,爸爸把它们领到了美食丰盛的一条街。令人生疑的是,在雄羊带着小羊们在这片食品乐园里挥霍浪吃的时候,雌羊们却在另一个地方为生计活路频于奔波。它们是要把美食留给小羊们呢,还是不乐于与雄羊同流合污?
受孕雌羊的腹部一天天凸显。胎羊有意无意地在轻微地蠕动,使母羊迫感分娩的日子要来到了。这是久盼的也是牵心拽肝的日子。一切都按照自然规律在运行。大约在雌羊受孕六个月后,也就是临产前的一个多月,分散在可可西里广袤荒原上的藏羚羊,便不约而同地大批集结,从各自的栖息地向产崽地跋涉。这个产仔地是:阿尔金山下的鲸鱼湖、布喀达板峰下的太阳湖和月亮湖、长岭与黑山下的库赛湖。这些湖畔就是受孕雌羊的“大产房”。它们要在那里完成一年一度的产崽生育使命。
奇了!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近者三五百里,远者上千里,为什么单单把产崽地选在这些湖畔?这个疑问就是从获悉有这些“大产房”那一刻萌生。
谁来解疑?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辛光武先生,我久闻其名,读过他写的很多有关高原生物的科普作品。他曾有过丰富的对野外动物考察和生态研究的经历。那天清晨,我和朋友在西宁郊外散步,巧遇光武先生,他善解人意,知道我在创作关于藏羚羊的文字,便津津有味地讲述了藏羚羊迁徙产崽的根由,真让人大开眼界,增长见识。
每年的6月或7月,藏羚羊会自发地组成声势浩大的群体,风驰电掣般地向可可西里腹地的那些湖畔行进。雌羊的跋涉异常艰苦,它们大都要带着上年生的小羊,一边走一边吃草,以夜间月下赶路居多。沿途对小羊们悉心的照料最使母羊操心。遇到狼、鹰的袭击是常有的事,这时母羊就得千方百计地保护小羊的安全,即使这样也很难保证身边的小羊不受伤害,最让母羊痛心难忍的是肚子里的胎羊因为惊吓而早产。迁徙的路上洒满雌羊的母性和悲伤。刚离开栖息地时,会有一些雄羊一同伴随,在照料爱侣的同时,还要顾及即将出生的小羊。但是往往走到半途,大部分雄羊便悄然失踪,有的在原地栖息,有的则自由游荡,寻找其他雄羊结群生活。
湖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了,雌羊们兴高采烈地扑向它们的“大产房”。原来,每年到这个季节,正是这些湖泊地区的干燥期,无雨,热风劲吹。湖区周围的那些大小不规则的湖泊,很快就晾起了肚皮。什么样的肚皮?细腻的胶泥,明晃晃的,一望无际。风吹日晒,这些胶泥便微微卷起,呈瓦片状,凹成碟盘。雌羊们太喜欢这些碟盘了,因为它们的乳房在这个即将产崽的日子,奶水逐渐增多,膨胀,随之发痛,发痒。就像有了矛会出现盾一样,大自然早就为雌羊准备好了挤奶器,它就是这些“瓦片”。雌羊卧在其上,硬硬的又略带些绵柔的“瓦片”,会将一些过剩的奶水挤出来,流于碟盘内。日渐积累,胶泥“瓦片”上就存下了不少奶液。这些遗奶恰恰又是那些在湖畔生息的鸟儿们理想的食品。美餐,鸟儿们吃得贪婪,吃得解馋!它们边吃边拉,在湖畔积下了一层粪便。无人打扫,越积越多。这些鸟粪又成了藏羚羊和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崽的绝佳食品。因为鸟粪中含着母羊产后急需补充的丰富的氮、磷、钙等营养成分。
唯是这里的湖畔有如此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既然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对藏羚羊对鸟儿莫不如此。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鸟和谐,羊也和谐,人与可可西里都和谐。
和谐?
光武先生在他的著作《藏羚羊》里忧心忡忡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山于藏羚羊亘古不变的迁徙行为,使那些偷猎团伙掌握了藏羚羊种群的这种迁徙行为和所走的路线,而伺机杀戮,屡屡得手。因此给藏羚羊种群数量的锐减,招致了最大的厄运。保护藏羚羊,必须要很好地保护它们的迁徙路线,要想恢复藏羚羊群体的数量,必须保护好它们的繁殖环境。”
藏羚羊正在遭遇灭顶之灾!
藏羚羊在哭泣!
昆仑山深处密集的枪声中倒下了一群群大自然灵物的身躯。可可西里成了一片流血的天地!一幕又一幕惨不忍睹的杀生接踵而来,青藏大地在颤栗,连同那些沉睡的大山,连同摇摆不定的冰河,连同山脚下那一颗颗“星星”,都把自己抱得更紧……
——大约上百只迁徙的藏羚羊。没有任何提防地走进了偷猎团伙早就布好的埋伏圈。偷猎者从几个方向同时开枪。羊群根本无法辨别子弹来自何方,便只能围着头羊团团乱转。很快,一只接一只的藏羚羊倒地。血,满地是流血。有的藏羚羊死了,有的虽然受伤但还活着,在痛苦地挣扎中发出了阵阵哀叫。偷猎者得意忘形,一脸刽子手的狞笑,他们甚至暂时丢下枪奔上去,趁藏羚羊身上还有余热时拔刀剥皮。还没有死去的藏羚羊发出了撕肝裂肺的惨叫声。
——一只雌藏羚羊卧倒在血泊中,不法分子早已剥走了它的皮,留下的一团鲜红的肉还在微微颤动。一只新出生不久的小羊还偎依在母羊的怀中,吮吸着乳汁。它吸到的是血,满嘴都是生涩殷红的血乳。这时,大群的秃鹰、乌鸦从四面八方赶来,吞食着血淋淋的藏羚羊尸骸。偎依在母羊尸体上的小羊的眼珠被秃鹰啄去,小羊吱吱惨叫,四条小腿拼命乱蹬,很快在不幸中死去!
——由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环抱着的柴达木盆地的重镇格尔木,是青藏公路的咽喉要道,又是不法分子交易藏羚羊羊皮的集散地。这些刽子手把猎杀后剥下的藏羚羊羊皮运到格尔木附近后,埋在戈壁荒滩中,然后由买主交钱运走。埋入干沙中的皮子不会腐烂。好长一段时间,格尔木四周的沙漠成了不法分子藏匿脏物的“天然仓库”。
……
野蛮偷猎,肆无忌惮,贪婪掠夺,暴殄天物。一时间,被称为“美丽少女”的可可西里成了“流血的世界”!
人们也许不会想到,这种不堪入目的野蛮杀生,却是起始于电杆上的一张“告示”。那是刚刚进入20世纪90年代不久,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菜县县政府所在地叶格滩的一根电杆上,猛乍乍地贴出了一份高价收购藏羚羊羊皮的告示:本人大量收购藏羚羊羊皮,视皮子的质量每张三百元至五百元不等。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违法收购,收购人竟然明目张胆地留下了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然而却无人追查。
这份告示,使可可西里上空不断响起的射杀藏羚羊的枪声更加密集,更加嚣张。
对此,我们不能不追溯到贫困的西部人望眼欲穿盼来的那个脱贫致富的日子。今天的回忆已经是在冷静之后的理性思考,带着巨痛、心酸!
可可西里地区是我国最大的砂金矿资源地之一。青海省有关部门允许贫困农民进入可可西里淘金,这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错。穷得几乎成为饿汉的人们早就做着发财的梦,这时便潮水般地涌进荒原,“占领”了每一条山谷、沟壑。开初还有管理部门较为严格的把关,但是当清纯的潮水变成浑流时,管理就失控了,采金证件的滥发直到失效。各地的采金人一窝蜂似地拥向无人区的太阳湖、卓乃湖一带。从1982年起,来这里圆黄金梦的淘金者以每年五千人左右的速度逐年递增。到1989年,曾一度达到十万人之巨。如果仅仅是淘金倒也罢了,问题是这些淘金者因了人多以致食物严重短缺,饥饿使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数量巨大的包括藏羚羊在内的野生动物。枪声起处,动物倒地,猎获物成了他们充饥的食物。后来当他们得知一张藏羚羊羊皮的昂贵价格后,就发现了比淘金更便捷的发财之路——捕杀藏羚羊。如果一天能捕杀一只藏羚羊就可以有三五百元的收入,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好事!特别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几个湖畔的淘金人,如能赶上藏羚羊千里迁徙、集中产崽的季节,一天中捕杀几只藏羚羊可谓举手之劳。膨胀的贪欲,使他们大肆捕杀藏羚羊,肉用来补充食物,皮可以高价出售,何处寻得到这样的美差!
藏羚羊是块肥肉,诱惑着四方的偷猎者。当然也让有良知的人深深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