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这片荒原上的狼是以恶出名的,它们决不放过任何一次捕猎飞禽走兽的机会。可可西里狼的族群里,如果一旦结成了群体,那么它们的所到之处就是难以抗拒的灾难。这里的狼个头高体躯大,一般身体长度在一米以上。体背浅灰色或黄灰色,背毛中杂着少许黑色针毛。这颜色挺凶的。它的两耳高高竖起如两把带刃的探测器,四条腿特别强健刚劲如四根松椽。其头颅狭长,颈部也长,常常张开大嘴,露出的上裂齿发达且锋利,特别是白森森的钩状犬齿所显示的恐怖和杀气,令食草类动物不寒而栗。狼的忍耐性和凶残性总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它的长嚎声也让人毛骨悚然。它很会寻找重伤藏羚羊的时机,往往乘它们迁徙进入产羔的危难时期,追击于藏羚羊群的后面,瞅机会对体弱的母羊和初生羊羔发起进攻。一旦被它追盯,藏羚羊就难以逃命。
超乎常规的事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人们也许根本想不到,温顺、脆弱的藏羚羊发起怒来,竟然能狠狠地拼死了野狼。
一天傍晚,仍然在楚玛尔河畔。当刺耳的西北风变成坚硬的寒冷在可可西里开始肆虐的时候,藏羚羊妈妈依然带着羊崽在草滩上悠闲自得地漫步。娘儿俩许是在挤疙瘩似的羊群里憋得太烦闷了,走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调皮的羊崽实在玩得太开心了,一会儿跑到前面挡住母羊的去路,一会儿又颠到母羊的身后,是捉谜藏吗?它不知不觉竟然乐疯了,跑出去好远,还不时地摇头晃脑,仿佛要母羊夸赞它几句。母羊放纵着这只小崽的任性,以致它越玩走得越远……这不是一只掉队的小羊,但是当它狂耍着离开母羊的怀抱时,就成了一只实际意义上的掉队羊。就在小羊玩得十分尽兴时,灾祸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一只野狼突然把小羊拦截住了,那孽障龇牙咧嘴,两只带钩的犬牙中间伸出闪着凶气的舌头。它明明要吃掉小羊,却不急于扑食,偏要对着小羊狞笑,嚎叫,怪怪的,阴森森的。小羊被吓得软瘫在地上。野狼这才扑上去,先伸出前腿用脚掌重重地在小羊身上拍几下,然后用那铁铸般的脑袋狠劲一挤,小羊就轻而易举地滚到了它的嘴边。野狼的晚餐眼看就剩下张口撕咬了,谁会想到这时情势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突变,不知从何处窜来两只雄性藏羚羊,它们杀气咄咄,显然要从狼嘴里救出自己的幼类。两只雄羊从两侧夹击野狼,好像商量过似的各自伸出那长长的头角恰到好处地叉住了狼的头部,措手不及的野狼顿时处在了招架挨打的劣势。之后又见两只雄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样锋利的长角直直地刺进了狼腹部的两肋间。野狼一声痛苦的惨叫,赶紧扔下即将到嘴的小藏羚羊,企图逃走。两只雄羊哪肯放狼归山,再次追击上去,用长角狠刺野狼。随着雄羊的两次重击,野狼挣扎了几下,终于蹬腿死去。这时,一直呆在远处哆嗦发抖的羊妈妈才如梦初醒地走上来,关照自己的小羊。可是小羊已经奄奄一息,不久就死去了!
草滩上躺着两具尸体:小藏羚羊、野狼。
人们会永远记着这样一个事实:在可可西里的荒野上,倒下的成千上万的藏羚羊的尸体旁,也能看到残害藏羚羊的野狼尸骸。
当然,在动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存斗争中,就总体而言,藏羚羊是弱者。正是那种弱者的处境,使它们天生地具备了逃避死亡的本领。其实,隐蔽、逃躲也是它们另一种斗争的方式。除了野狼,还有鹰隼和其他猛禽也常常威胁着藏羚羊。为此,藏羚羊在遇到危险时便将身体藏匿在崖下或它们自己刨挖的沙坑里,有时索性就这样休息、入睡。其时,雄藏羚羊只把高仰的长角暴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像一棵小树。这样的伪装有时蒙骗了天敌,有时也招来杀身之祸,因为野狼和鹰隼经过长期观察,已经识破了藏羚羊的伪装,便会扑上去不用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顿美餐。
藏羚羊就是这样,在可可西里自由奔驰,又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我们这些常年跑青藏线的汽车兵,在行车的日子里,创造了一种很有趣很刺激的游戏:驾车和藏羚羊赛跑。开汽车和藏羚羊赛跑,那真是太有味道了。这场游戏的发起者并不是汽车兵而是藏羚羊。老兵们说,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发现并感受到我们这些朴实善良的兵们,不会伤害它们,才抖着大胆走近了我们。先是站在公路边不远不近的地方暸望汽车,那长长的车队,不管是数十辆还是上百辆,一兵一车,浩浩荡荡,壮观极了!羊们看得多了,不是烦了,而是从好奇变得亲切,想和兵们亲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于是它们便换了个方法,在汽车周围兜着圈奔跑,有时只有十多只一伙,有时是几十只结群,有时还是上百只甚至数百只组成大队。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与汽车平行跑,车速快,它们就快,车速慢它们也随着慢,但不管车速快还是慢,它们总会跑在汽车前面的一段距离。当然是我们有意压慢车速让它们跑在前面,这样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奔跑时那种优美的流线型体态,简直太美了,就像一团很大的弹丸在空中飞旋。这时,我总觉得似乎我们的汽车也被藏羚羊驮着跑了起来。藏羚羊的背太有承载力了!这是藏羚羊的速度!我们和藏羚羊就这样赛跑了一阵子后,羊们并不觉得过瘾,就在它们和汽车拉开一段距离的时候,有些淘气的家伙会突然从汽车前方横穿过去。我们不慌不惊,听任它们在车前穿行,甚至有意放慢车速让它们过去。也许是这些羊们以为它们真的玩弄了我们,穿过汽车跑出一段路后,又转身再掉头跑回来,一个站定,向兵们显示它们的能耐。兵们高兴了,给它们加油助威,有人会按响双音喇叭,使它们跑得有节奏。于是,好些兵跟着按喇叭,车鸣声声。此起彼伏,藏羚羊跑得更来劲了。汽车和藏羚羊的赛跑达到了白热化程度。这时候,兵们的脑子很清醒,总是让车速一慢再慢,唯恐伤了藏羚羊。在比赛中,我还看到过这样一幕:雌藏羚羊带着它的一帮幼崽一起与军车赛跑,那些小羊们跑得并不比母羊慢,它们总是要显示自己有限的力量,争先恐后地跑在母羊的前面,也就是说它们绝不被汽车拉下。每当它们跑到超过汽车好远的地方时,便会停下来闲情怡然地边走边吃着草,还不时仰起头望望落在后面的汽车。大概是在得意它们在比赛中拿了头奖,讥笑落伍的汽车吧!
比赛总有画上句号的时候,我们该整理整理放纵了的情绪要赶路了。军车都是奉命执勤,哪一个驾驶员不肩负着使命?我们加快了速度赶路,赶路。再见,可爱的藏羚羊!
直到后来,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渐渐地从汽车与藏羚羊赛跑带来的欢快中醒悟过来,认识到大可不必对这样的比赛给予太多的赞许。因为藏羚羊们是揣着惊魂一路狂奔,是看着汽车司机的眼色比赛的。不信,我就说说一只小藏羚羊是怎么死去的,你就会明白了。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回忆往事时心里仍然涌满着不安和愧疚。
那只有孕在身的藏羚羊啊,你真不该来!
在那个周天飞舞着蝴蝶般雪花的中午,我们几个驾驶着军车的汽车兵又一次和一群藏羚羊较着劲赛跑。当我看清有一只肥肥大大的藏羚羊出现时,赛跑已经到了尾声。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它逞能似地和我们的汽车比高下,我绝不会使出劲追赶它。那桩血淋淋的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当时我们已经看出那是一只怀孕的母藏羚羊,便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让母羊有剧烈的运动,我们有责任关照快做母亲的它。可是它呢,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孕,连连主动挑逗我们。是的,绝对是在挑逗我们。它一会儿跑到我们汽车的左侧,还歪着脑袋望我们,一种傻笑的样子。我们觉得挺好玩的,就停车准备打开车门和它近距离交流。谁知还不等我们下车它又跑到了右侧,仍然歪着脑袋一种傻笑的样儿。待我们又一次停车准备打开右侧车门时,它又跑到了左侧……它就是这样和我们没大没小没远没近地捉谜藏。已经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我仿佛忘掉了它的怀孕,便对助手说:停车,咱俩从两侧的车门下,看它还有什么办法。谁知那家伙太聪明了,见我们双管齐下,便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掉头,跑到汽车后面去了。它在耍我们,不让我们捉住它。它太可爱了!我们不忍心折腾它了,它毕竟是有孕在身的母羊呀!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根本不是要捕捉它,只是和它逗逗乐而已。然而就是在这样前后左右的躲跑中,我们突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它很可能困了颠来跑去地躲藏,大概要分娩了:它的步子越来越慢下来,甚至可以说是在挣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追赶它了,汽车都原地停下,给它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它的宝宝平安降生。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母藏羚羊就从腹部分娩出了宝宝,小小的一块肉,蠕动着。母羊用嘴舔着它的小羊,还轻轻地拱它。我和我的战友们简直不敢相信,藏羚羊就是这样临盆生产的。终于小藏羚羊与母体分离开了,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它们母子是怎么分离的。只见母羊静静地站在小羊旁边,微闭起双眼,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休息?刚刚出生的小羊怎么处置,疼痛地(也许很快乐吧)分娩之后应该需要呈现另一种状态。我们都手脚无措地看着那个尴尬的场面,既高兴又有些担忧,更确切地讲是在犯傻,犯傻多于高兴。刚出生的小藏羚羊能活下来吗?这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忧虑。事实证明,我们的这种担心实在多余。大约过了没有半个小时,那只被我们认为是一块肉团的小藏羚羊,竟然抖抖颤颤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想到刚站起,就摔倒;再站起,又摔倒……就这么反反复复地不少于十来次,最后终于是母羊用嘴扶着它站稳了。哇!小生命,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啊!
可是,我们更没想到的是,好景不长:当小藏羚羊又一次摔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们等着,等着,但它始终没有站起来。
它死了!
母羊静静地站在一旁,望望小羊,又望望我们。我感觉得出它那眼神是在企求,企求我们保护它孩子的尸体,还企求我们不要再追赶已经骨散心衰的它。刚刚经历了临盆和分娩的身体虚弱的母羊,又面临小羊夭折,它需要安静,需要安慰!
这是我第一次见藏羚羊分娩,也是最后一次吧!当时和后来我都这样想:这只怀孕的藏羚羊,为什么在分娩前要和我们这样狂奔乱跳一番?不知道,无法知一道,只能猜测:难道它本来是要找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做妈妈,中途遇到了我们这伙爱凑热闹的兵,一时兴奋得忘了有孕在身,而和汽车赛跑,终于招致了伤崽之祸?或者它压根就不打算和我们耍闹,只是被不懂世道的我们追赶得晕头转向,才没头没脑地奔跑起来,以至于不幸早产?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但不管怎么说,是我们一手导演了一出悲剧,真正的悲剧!
那只怀孕的藏羚羊,真不该来!
我们这些贪玩的汽车兵,就不该逗它!
好多年前的那个一只小藏羚羊倒在母羊血盆之中的早晨,就这样痛苦万状地留在了我永久的记忆里。今天,在不少人津津乐道藏羚羊的时候,我对它的怀念、怜悯之情尤其强烈。容易吗?母羊孕育它是豁出命的呀!
不错,是豁出命的。
雌、雄藏羚羊在平时的日子里是分居生活的,各自成群,雌羊带着小羊在一起,雄羊们自己结成小群单独活动。这样,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它们自己的活动范围。雄羊的范围略大于雌羊。平常它们几于不交往,即使偶尔在独木桥上碰个面,也是擦肩而过,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这样生分?至今无人能道出个明白。也许因了分居生活的缘故,这近在咫尺却显得长长的距离,加深了它们之间的思念与恩爱。一旦相聚,迸出火花,就爱得死去活来。
每年春天,是藏羚羊的爱欲奔放难抑的季节,是它们疯狂示爱交配的季节。雄羊也罢,雌羊也好,在这个寻欢作乐的日子里羊群集聚的数量都猛然扩大,数百只藏羚羊挤成一个群体,在草滩上举目可见。羊多势众,无论是攻还是守都有雄厚的力量。这个季节我每次驱车从可可西里经过,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藏羚羊在坡上或坡下涌动着,那发情的寻偶的咩叫声响彻大地。我虽然没有福分目睹到它们示爱交配时痛苦着却很幸福着的场面,但是一位朋友所作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却让我有身临其境之感。
决斗。藏羚羊的爱情是经过决斗获得的,所有的快感和幸福都交融在无休无止的残忍决斗中。可可西里某块被雌藏羚羊选中的草滩,便成为它们施展爱情伎俩的洞房。惨不忍睹却心花怒放。雌藏羚羊自然在静静地等候着向自己射来的丘比特之箭。其实等候并不等于拱手相候,它们的静候堪称残酷的抉择,无情且锐利。
决斗是在雄藏羚羊之间进行的,唯有胜者才有资格入洞房。双方既是攻者又是守者,见机就进攻,遇攻善防守,这才是勇者。它们毫不例外地都用长角搏斗,那一刻,浑身每个骨缝里都会鼓出生生的力气而凝集在那利箭似的长角上,然后狠猛地冲向对方。双方的长角胶着般绞在一起,丝毫也没有退让的余地,僵持,长久的僵持。这时哪只雄羊耐久力强些,就可能获胜。终究会有一只负伤,倒卧于地,再也起不来了。这时,获胜的雄羊便大摇大摆地情种万状地走向静候在一旁的雌羊。
强者战胜弱者,这是规律,也是天经地义。但在雄藏羚羊的决斗场上,却偶有弱者取胜的个例。那是它们靠机智灵活,靠智慧赢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