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达杰听着,好几次都想插话,可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为难起来了吗?人呀,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究竟要走多远?有时候你想靠近对方或已经靠近了对方,但是你仍然没有走近他们的心。不能总是用人心隔肚皮这样的话来敷衍所有的事,毕竟人性是不能绝缘的。重情的索南达杰竟然被那些话打动了,谁没有妻儿老小?远在家乡的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什么罪过?而对眼前的偷猎者,索南达杰的感情被打动了,也给他们讲了些心里话:“你们只要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不必想那么多了,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家里的人也会原谅你们的一时糊涂。”这既是说服教育他们要在罪行面前低头,又安慰他们要相信法律的严肃公正。可谓仁至义尽、推心置腹吧!索南达杰总觉得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法盲,是好人干了坏事。拉一把他们就过来了,推一把他们就过去了。
谁要说索南达杰会轻易地失去应有的警惕性,那就错了。且看他的工作做得多么细致有序:偷猎分子集中到一辆卡车上,将所有的枪支弹药都集中到一辆吉普车上,枪都卸了枪栓,缴获的藏羚羊羊皮装上了另一辆卡车。之后,他前前后后检查了两遍,认为没有任何纰漏了,才正式出发。金杰驾驶着吉普车在前面开路,索南达杰自己开着满载着藏羚羊羊皮的卡车殿后。五辆大小车辆向青藏公路驶去,最终目的地:格尔木。
天下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设计各自的轨迹。毕竟还是人心隔肚皮,要揣摩到对方的心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脸膛的人大概都难以放弃自己的本色吧。又是那个小胡子,他蜷缩在卡车上,但他一脸阴险的鬼气始终半隐半露在眉头。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车速又很快,索南达杰不知道,就连看管着他们的队员也未觉察到。正是在这种不知不觉中,一个险恶的阴谋于寒风吹去的卡车上形成了。可可西里的整个冬天,放羊人穿着一件皮袄。袄有多厚,冷就有多冽。
汽车依然颠颠簸簸地行驶在风雪大漠上。
一座大雪峰直陡陡地耸立在面前,阻挡了车辆的去路。有两辆车陷入雪坑爬不出来,大家都下车推车,包括偷猎分子。小胡子终于有了实施阴谋的空隙,他不露声息地掏出深藏在衣内的锋利的藏刀,闪身到一辆卡车后面,在轮胎上猛扎几刀。那车正是索南达杰开的那辆。
事情已经过了十多个春秋,我们当然能头脑很清醒地总结教训了。索南达杰和巡山队员们并不是无懈可击,比如为什么就没有严密地看守住小胡子?为什么没有查出他身上藏匿的那把藏刀?也许是这样吧:那无边的荒凉覆盖了月亮下的枯草和躲藏着的野狼,善良的人们这时会有些醉意。是这样吗?
月亮终于隐退,狞笑也消失了。夜并不宁静。
第二天,这是人们难忘的1994年1月18日,也是可可西里日志上滴血的日子。
这天下午,车辆行驶到一个叫资藏沟的地方时,索南达杰开的卡车的后轮胎突然爆裂。突然孕育在必然里。索南达杰不得不停车换轮胎了。为了不耽误赶路,他让金杰等队员押解犯罪嫌疑人先走,到前面选点做饭。金杰想了想,觉得撂下书记一辆车不大妥,就说:“书记,是不是等你换好轮胎后我们一起走?”索南达杰说:“不用了,你们先走吧,到前面选点做饭。我随后就跟上来。大家都很饿了,肚子里需要填点东西了。”
索南达杰一个人换起了轮胎。这个藏家汉子有的是力气,浑身的疙瘩劲。你瞧他一只大手抓起千斤顶的撬棒,三下两下就把汽车支了起来。然后又很轻捷地卸下瘪了气的轮胎,搬来备用轮胎,手脚不停地快速装上。他惦记前面的车和人,换好轮胎没松劲就赶路了。
先行一步的金杰和其他队员们,迎着草原上落日的余辉驾车缓行,他们没有放手开车,老是想着后面的索南达杰书记。天快黑了,把他一个人扔下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这样不快不慢地大约走了不到十公里,早就串通好的不法分子开始闹事了。有一辆车是由他们的司机开的,那个开车的叫老五,这时车上的不法分子突然提出饿了渴了,要停车做饭。老五就停下车。其他车也只好停了下来,不法分子们开始生火烧水。不大一会儿,几个密谋好的不法分子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缸,来到吉普车前对金杰等人说:“政府同志,这些天我们都看出来了,为了保护藏羚羊,你们也够辛苦了。我们烧好了开水,你们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他们尽量把话说得很甜,听起来蛮入耳。
金杰下车了,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向导。他们确实又饥又渴,需要饮水、食物,需要休息。但是他们似乎一时糊涂,忘了平时不知道唱过多少遍的那句歌词:“朋友来了有好酒,要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歌词说的是我们对待敌人,其实敌人对待我们也如此。哪有知热知冷关心我们的敌人?金杰糊涂了,确实糊涂了,他竟然接过了偷猎者递上来的茶缸。不料,就在金杰低头刚要喝水时,那几个不法分子却乘机迅速冲下来,按住了他和向导,拧住胳膊,把两人打昏在地,并用毛巾塞住了嘴,之后又用绳子捆绑起来。与此同时,其他不法分子又一哄而上把另外两个队员打昏,紧紧捆绑起手脚。这一伙穷凶极恶的偷猎者,在小胡子这个大掌柜的精心策划和胁迫下,把反偷猎巡山工作队的四个人,撂进了大卡车。有一个队员在被偷猎者堵他的嘴时,怒骂道:“你们是在犯死罪!”话还没说完,一个偷猎者就拿起刀子十分残忍地在他的脸上划了三处×形伤口,鲜血立即从刀口上流了出来,冻在脸颊上。那个队员对着不法分子的脸喷出一口血,不法分子的脸立即留下一摊血迹。“你们等着人民的审判吧!”那不法分子拿起刀本想再行报复,听到这声怒吼,手抖索了几下,没敢再动。不法分子在车上找到了他们的枪支和子弹,躲在汽车后面,等待索南达杰的到来。
索南达杰一路疾驶赶上了车队。他是不是发现或预感到前面发生的事情,这已经是永远无法考证的悬而未决的问题了。只见他高速行车来到以后,还没容他把车完全停稳当,眼前的几辆车就突然一下都亮起了车灯,呈一字摆开地挡在他的前面。浑身疲乏的索南达杰的双眼被车灯照得看不清任何情况。不妙!出事了!他立即跳下车,抽出手枪,推上子弹,勇敢地迎了上去。
夜色结结实实地占据着所有空间,气氛极度压抑。
这时,一个黑脸不法分子走过来问索南达杰:“你的车修好了吗?”
索南达杰没有回答,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那不法分子躬腰老虾般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了索南达杰的腰部。索南达杰当然不吃这一套,他咬牙拱腰用尽平生之力,狠劲抽身一闪,将那不法分子摔倒在地,随手就结结实实地给了一枪。还没等索南达杰转过身来,隐藏在车后面的另外几个不法分子,从不同的方向向索南达杰连连开枪。子弹在他的头顶呼啸而过,索南达杰当即予以还击,只听惨叫一声,又击中了一个不法分子。另一个不法分子举枪瞄准了索南达杰,他身体一闪,飞步上前打掉了不法分子手中的枪。此刻,一颗子弹从后面击中了索南达杰的臀部。他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痛,但仍强忍伤痛,从卡车的右侧移步到左侧。索南达杰继续举枪还击,虽未击中不法分子,却已将他们吓得抱头躲窜。由于流血过多,索南达杰终于倒在地上……
索南达杰虽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但他没有忘记战斗。他侧身取下枪上的空弹夹,换上了新的实弹弹夹,从他吃力而迟缓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是忍受着多么剧烈的伤痛呀!
索南达杰怒睁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至于前方有没有暴徒,他已经看不清楚了。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扳机。但他已经无力扣动了。
一个不法分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索南达杰,显然是企图行凶,但是当他看见索南达杰仍然握着枪是一副射击的姿势,吓得惊叫一声,溜跑了!而那领头的小胡子也已魂不附体地,连连喊道:“快撤,快撤!”
他们连滚带爬地上了四辆汽车,仓皇逃遁。
……
1月20日的日历已经翻过,西部工委的同志还没有得到索南达杰一行的任何消息。他们立即与武警部队取得联系,从治多县、曲麻菜县和格尔木分头出发寻找。
八天后的这天中午,他们在一片杂草丛生的乱石滩上找到了索南达杰的遗体。我们的英雄犹如冰雕般半卧在吉普车旁,他的皮大衣敞开着,仿佛两只准备起飞的翅膀。他的右手依然持枪,左手已经摸出了一颗子弹。可以推知,在他倒下之前正准备装填子弹。还是那双愤怒的眼睛,瞳仁虽已熄灭,但眼眶怒放着逼人的气势!分明在瞄准不法分子……
同志们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昆仑山上。
就在撒下他骨灰的地方,人们建立了他的纪念碑。他的遗像横眉冷对,坚毅的面容透着不可侵犯的豪气!不论春夏秋冬,纪念碑上总是献满哈达……
许多瞻仰索南达杰遗像的人,在这位横眉冷对的英雄藏人面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可可西里历史上那个滴血的日子。藏羚羊的血,为保护藏羚羊肝脑涂地的忠诚卫士的血!这血是暗夜中亮起的火星,历史有多么深刻,它就多么深刻。珍惜这血,收藏这血。包括醒悟,因为它是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