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了吗,兵站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土堆里,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玛。阿姐长得很美,能干得简直使我们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对她望尘莫及。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二十五岁。她的死是我们一家人、包括认识她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二位就这样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风雪对桑吉卓玛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午后她从唐古拉乡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动身时,还是朗日当空,柔风拂人。
没想到她骑马走出不到五里地,暴风雪就铺天盖地地漫了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呛得晕头转向、不分东西南北了。后来她是经过怎么样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帐篷里,连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桑吉卓玛是民族学院的学生,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她主动要求来到长江源头的牧村做社会调查,她调查的题目是《游牧转场的现状及展望》。毫无疑问这个题目的选择就意味着向困难挑战,更何况她在定下这个题目的同时还寄托了这样一个愿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于转场的实践中去。转场的实践绝非一个模式,有风和日丽中的转场和狂风暴雪中的转场之分,不用说她企盼的是后者。现在,暴风雪真的来了,桑吉卓玛却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惊慌起来。她永生都记着将她从飞卷的大雪背到帐篷里的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经过怎样艰难的跋涉把自己救出来,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问题是她活下来,可以完成书写游牧的牧民在暴风雪中转场的调查文章了。的确,当她在阿爸的暖和的帐篷里醒过来后,就是这么想的,要完成社会调查任务。
后来,阿爸告诉她外面的风雪里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隐隐约约的呼救,老人根本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说罢就出了帐篷扑进风雪之中。她跟脚而去,却没有追上老人。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阿爸说的那个呼救声牵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走去……
阿爸的帐篷不知被她的脚步甩在了什么地方,她只凭感觉摸索着前行,呼救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汽车的发动机声已经听不见了。她由走动变为爬,其实爬比走还要艰难。她觉得那声音明明好像就在很近的什么地方,为什么总是靠不近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爬,往出爬!用劲,再用劲……
在她摸索着走到那已经微弱的声音跟前时,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只有狂呼乱叫的暴风雪灌满两耳。她东摸西刨才从冰冻的积雪中找到一个浑身都是冻雪的人,那人显然还活着,不过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嘴里塞满了雪。也许是他想用雪填充饥饿的胃囊,也许是他刚才呼叫时雪团随风卷进了嘴里。桑吉卓玛费了很大劲掏出了他嘴里的雪,之后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帐篷爬。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帐篷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像背着一座山前进着。大约只爬了十多步远,她就再也背不动这个被风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了。于是,她便拖着他慢慢移动。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很难把这个人救出今夜的暴风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尽所有力气喊起来,喊些什么,不知道。她想,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
陈二位那藏家人特有的厚厚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对我说:“阿姐去世已经八年了,我每天打开窗户或走出门槛,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对面山坡上的坟。任何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都会触景生情,故去的亲人生前的每一件遗物也会勾起痛苦的回忆,更何况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玛更多的情况,就问二位:你阿姐后来的事情你可一点也没有讲呀,告诉我,她是怎么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极不愿意提及这些往事,他很随意地说道:“你一定会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获救的过程我想我没必要细说,但阿姐是怎样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说几句。后来,也就是莫大平安静地躺在阿爸帐篷里之后,阿姐想到多吉阿爸还没回来,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确切地讲,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冻得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就一直没有醒过来!我见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风雪早已停了。我本来是去接小莫的,没想到小莫已经被救灾的军车送进了医院。多吉阿爸领我到了他的帐篷,就是在他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阿姐的遗体。她被一块并不十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阿爸含着泪给我讲了那天夜里发生在他帐篷里的一切,当时他还不知道我就是桑吉卓玛的阿弟。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献身在暴风雪转场中的那个女大学生是我的阿姐。她是个默默无闻的藏家姑娘,我也应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阿弟。”
二位终于把话题涉及到了莫大平身上,他说: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对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种诚心的感情是非常可贵的,我很受感动。我更同情他,五道梁这个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环境使他的性格变得异常了,使他的情感世界变得复杂了。这不能怪他……不,我要纠正我的话,五道梁是个好地方,我们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莫大平最好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我就要离开五道梁了,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涌动着。
有对莫大平的期待,有对尼罗的同情,也有对守卫五道梁每一个兵的苦涩的崇敬。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几个角落都没见到他的人影。陈二位告诉我,小莫出车了,给拉萨驻军运一批日用品。二位还说,小莫是有意躲开不见我的。我纳闷:这是为什么?二位说,他说你这次来高原是采访他的,可他呢很不争气,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写,觉得对不起你。我听了心里酸楚楚的。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处黑暗中的人常常看不见自己。
明天,我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离开五道梁。当晚,陈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马上意识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坟”。一问,果然是。我问:你不是每天清晨去“望坟”吗?今天怎么改了时辰?他说:“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会出来赏月的,我想见见她。”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知道再问他会伤心流泪的。
一钩月牙挂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们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弯镰刀,收割着军营里的乡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门前的土包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山坡上那个影影绰绰的土堆,还有远处的喇嘛庙。
此刻,我感到那墓是在动,或者说是在走。
二位肃立,平视远方。那墓里的人什么也不说,惟听二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阿姐,你走了八年了,我没有见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颗跳动的心留在了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一起跳动……阿姐,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野草没有故乡。但是可可西里正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送着野草。
二位仍然在动情地与阿姐对话。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响动,回转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