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
在流泪唐古拉山远远地立在地平线上。积雪皑皑。
太阳很毒。分明要把每粒沙子都蒸透、融化才罢休。
听,沙梁那边谁在唱?调调悲凄、悠长,给人的感觉歌声是从坟地里传来的——生活像七彩霞,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
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苦乐年华!
就这么几句词,反反复复地唱着,好像非要从那歌里唱出点欢乐来不可。却是越唱越凄惶,沙地里也似乎要渗出眼泪。女声?男声?实在难辨。
这本来是一首人们熟悉的很欢快的歌,可是被这位难辨身份的人唱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光跟着歌者那调调流泪不行,还得不断地刨根追底地想:这人怎么啦?哭爹还是哭娘?
悲伤是一条河,有的人用尽一生的力气也难以渡过。
当歌声猛然停了后,旷野显得死一样寂静。
歌声把河填平了?
这时,从沙梁上走来一只沙狼,接着又是一只,两只,三只……狼们走着,扫帚似的尾巴拖在地上。它们站住了,竟然排列得那么整齐,一共五只。一个个仰望着。是寻找那突然断了的歌声,还是在刚才的歌声中迷了路?
狼们在沙梁上蹲下,两只前腿撑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那滴溜溜地贼眼消闲地、却是贪婪地瞅着不远处一个地方。
那儿是戈壁滩,有一簇不算大也不能说小的红柳,旁边是一个孤零零凸起来的沙包,如果沙尖长一棵骆驼草,肯定被野风早就拔掉了。那个唱歌人就坐在那簇红柳前,是一位藏族妇人。她守着一个坟在哭唱。但是,远看或近瞧,红柳前后左右都没有坟堆。
她却确确实实地在哭坟。
三小时前,一位女军人出生三天就患高山反应而夭折的婴儿,在这儿找到了亡灵归宿地。是两个女人掩埋了孩子,其中一位就是女军人。另一位是她的同事。当时她们不声不响地只是用手在戈壁滩刨挖了一个很大的坑,让孩子四肢展平地躺在了里面。
一个没有坟堆的坟。
她们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了,野狼会把戈壁滩每一个土包掘开,寻找填充肚子的食物。给娃儿做一个平平的坟,她会平安无事地睡在这里。女军人找到美仁达娃阿妈守护儿子的魂地。“阿妈,劳驾你了,孩子刚离开我还不习惯一个人住在荒天野地里,你就陪她几天吧!”
“行!我们一老一少在这儿聊天,我还能给她唱歌儿。”
当女军人拿出五百元现金作为酬劳费递给阿妈时,她双手推开了。她不会为钱给这可怜的孩子做伴。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出生才三天的娃儿的故事,愿意义务守坟。
沙梁上,那群狼仍在贪婪地望着那簇红柳,没有坟包,它们也嗅到了气味……
美仁达娃端坐着,怒目瞪着狼们。
对峙。
歌声又扬起来了,还是那么悲切,那么揪心。
她在哭唱夭折的小生命,也在哭唱孕育小生命的一对军人。
阳光下积雪的山化了。雪泪……
可可西里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宁静的。
横穿它腹部的青藏公路上虽然从早到晚都有进藏出藏的汽车在奔驰,但是当偌大的荒原把汽车的喧嚷声吸收(或者说是散扬开来)进去后,给人的感觉那些飞跑着的汽车像不住移动的无声图形。
此刻,深夜十二点钟。坐落在青藏公路边的江源医疗站里,还有一间房依然亮着灯光。这是军医胡明的家。他的妻子叶萍是医疗站的护士。他们是可可西里出现的第一个军人之家。
不过,现在这个家里只剩下了叶萍,丈夫胡明永远地走了!
疏星聚成的河流,悄然流坠在空空的戈壁。
整个医疗站像可可西里样,被储藏着寂静的夜幕笼罩着。每一个置身于这个死寂的人都会感到今晚这儿蕴含着巨大的悲痛。
偶尔传来的无法判断什么兽类的啼叫也变了声调。
叶萍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儿子。她很想呼唤儿子的名字,可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起名字。
没有名字的孩子还算爸妈的儿子吗?叶萍伤心地哭了。
儿子永远地躺在戈壁滩不会回家了。儿子还不认识回家的路。
这时,美仁达娃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惊呼:“不好了!一群狼冲上来刨娃儿的坟,我挡都挡不住!”
叶萍跟着阿妈疯了似的跑向戈壁滩……
就在那群狼捕捉到孩子尸体的腥味后,贪馋得吊起血红的舌头正要扒坟时,突然有三头野牦牛横冲直撞地跑来,和野狼撕斗起来。它们又是用长角抵,又是用前蹄刨,野狼难以招架,只得逃之天天。野牦牛斗败野狼也许是报复野狼对它们的某次侵扰,却歪打正着地保护了叶萍的孩子。
后来,人们从美仁达娃嘴里知道了这孩子的故事,知道了孩子爸妈的故事。三个路过可可西里的拉萨某运输队的司机心涛难以平静,立即自愿捐款,委托阿妈为男娃修了水泥坟,立起了墓碑,上面刻着:雪山儿女之墓——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一个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给起名字的男孩!一个刚出生还没有得到人间阳光的温暖,就夭折了的顽强小生命!
雪山儿女连同他父母的故事,随着三个司机的车轮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青藏高原。
故事需从一个不算遥远、却恍如隔世的年代说起……
话说江河源医疗站
时间:五十年代末。
地点:可可西里草原,长江源头。
高高的唐古拉山,终年堆积着厚厚的冰雪,像个臃肿的老人,默默地站立在天边。漠原上,成群的藏羚羊、黄羊、野驴、野马……
在悠闲地吃着草,偶尔从青藏公路上驶过,飞哨似的车笛拖着余音久久不散,那些野生动物们受惊,踪蹄飞跑向远处。
车过,笛息。可可西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儿是青藏无人区的一部分。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人久住。
常常有那些汽车兵们因为抵挡不了高山反应的袭击,把命丢在荒野。于是,荒草中耸起一个又一个坟堆。很快坟堆上就长起了野草。
这里需要兵站,兵站上才有救命的医生!
时光流逝到六十年代初。
兵站倒是建起来了,而且是三个:楚玛尔河兵站,沱沱河兵站,温泉兵站。但是,每个兵站就编制一个医生或卫生员,根本无法与高山反应抗衡。
荒漠上的坟堆每年都在增加,增加……
有位上拉萨的过路人,望着荒滩上那些很不规则的满眼坟堆,建议在这儿修个烈士陵园。
在无人区修陵园?笑话!
可可西里终于有了医疗站,取名江河源医疗站,这已经是七十年代中了。胡明和叶萍就是这时候来到医疗站的,胡在前叶在后,都是医疗站第一代人。
江河源医疗站是个不大不小的、没有户口的“黑单位”。说它不大,是因为全站的医务、行政人员最初只有八人,后来才逐渐地增加到二十人;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医疗站,担负着每年都要为十多次翻越唐古拉山的四个汽车团指战员的医疗保障任务。当然,进藏出藏的军地旅游人员来求医,他们从来都是热情接待;那么,“黑单位”呢?因为在部队的编制序列上没有它。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二十年前的某年夏天,军委总部的一位中将来青藏线视察,到了唐古拉山下的长江源头兵站。将军破例地在这个一般人都不过夜的地方住了一天一夜,找了不少于五十名官兵和过往人员谈心。
他了解到经常有人在这座“站在山顶双手能抓天”的地方望而却步,有严重的高山反应,有的甚至把命丢在了这里。将军还特地走看了那片戈壁坟地,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问:医院呢?回答:报告首长,这里没有医院,有了小病忍着,得了大病要跑八百里路到格尔木去找医生。将军的皱眉仍然没有松开,他骂人了:什么手掌(首长),我还没有你们的脚掌高呢!不是吗?你们的脚下就是五千多米呀!我说这些搞编制的人真******混蛋,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偏不建医院,白吃饭!我做主了,这儿必须有救战士命的医生。
当然我没权批准你们建医院,但是设个只有十人八人的医疗站总可以吧!
江河源医疗站便应运而生。
按照将军的指示,从全军抽调了一批优秀医务人员到医疗站。
将军的侄女叶萍就是在这时候,从北京军医学院来到唐古拉山下。
遥远的白房子
医疗站是清一色的平房,在空中悬着。
悬空房?
原来房屋下面是一片空洞,没有地基。整个房屋是用一根根水泥柱子托着,空洞的深度大约有三四米。
悬空盖房与高寒区的永冻层有关。
可可西里虽然地处青藏高原永冻层区域内,但它不像唐古拉山巅的永冻层那样,终年都冻得硬邦邦永不开化。它是季节性永冻层,到了夏季最热的日子里,永冻层就会出现一定厚度的冰消雪融层,使地面变得软绵绵,承重能力下降。又由于早晨、中午、下午太阳光的强度不同,季节性永冻层融化程度也就呈现出深浅不一样的状况。这样在修建房屋时如果将地基打在地面上(即冻土层之上),房子就会随着不平坦的融化层而倾斜,甚至坍陷。防止这种现象的唯一办法,是掘地三四米,穿过永冻层打地基,之后再筑铸起一根根水泥桩基。这些桩基支撑着整座平房或楼房。
悬空房便由此而来。
江河源医疗站的两排悬空房,是最早出现于可可西里的建筑群。白亮白亮的墙壁使它在这片荒原上格外惹眼,几里路外就能瞅得见。“医疗站快到了,加把劲快走,那是咱们的家啊!”汽车兵们一瞅见白房子总会这样兴高采烈地说,踩着油门的脚底狠劲一踏,车速快了许多。
汽车兵们渴盼快一点赶到白房子,自然是因为有头痛脑热的不舒服之感想求医求药,但是还有一点埋在心底的秘密(其实在他们中间是公开的秘密),这就是急于要见到医疗站的女医生女护士。在青藏线跑车的汽车兵们好像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颠簸,在这儿野生动物举目可见,那些善跑耐寒的野驴、黄羊常常和汽车赛跑。但是想见个人,尤其想见个女人,那是很难的。要不怎么称无人区呢?传说,有一个兵在唐古拉山兵站服役三年,穿行唐古拉山四十余次,只见过两个女人,还都是老太太。一个是他母亲,老人家想到独生儿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当兵,很是牵挂,在老头的陪同下千里迢迢上山看望了一次儿子。另一个是一位藏族老阿妈,她得了急性阑尾炎,从深山出来求医,因为候车在兵站住了一夜。兵们的生活之单调心头之寂寞便可想而知了。世界本来就是由男男女女合理组成的,缺了任何一方都是亏损,从而失去心态的平衡。
遥远的可可西里。
汽车兵们从瞅见白房子那一刻起,心就热乎起来了。不过,他们并不急于进医疗站,而是先在距医疗站五公里处的通天河里把车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头埋进水里,扑噜扑噜地痛痛快快洗个脸。总之,人和车不带征程上半丝的烟尘和油腻。因为医疗站上有穿戴整齐的白衣天使,她们那压在眉梢的白帽就足以让人推想,如果世间的女子都像她们这样洁净,人心肯定会变得没有一丝污垢。
兵们进了医疗站后,首先要一个个接受护士们测量血压、注射疫苗、发放预防感冒药物等必要的程序。然后才是有病者对号入座地找有关医生问病,开处方。毫无疑问还在他们并不熟悉该找哪位医生对症看自己的疾病时,又是护士们来充当向导。
遥远的白房子此刻都装在了兵的心里。
这些平日开玩笑开得不可收拾的兵们,这时候一个个变得老实极了,没有一个人出声,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抬慢放。因为他们把在医疗站的这段有限的时间看成难得的一种享受,而任何享受都应该是悄没声吸收的。
的确是很有限的。医疗站最初只有两个女护士,其中就有中将的姪女叶萍,另一个叫阿袁——她的本名袁明芳。不过,大家都叫她阿袁,本名仿佛被人忘记了。
平平常常也快乐
其实,悬空而建的白房子里的医生护士们,生活得很寂寞很单调。生活中的每个人,各人为各人活着,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这是外人很难体会到的。
医疗站的节奏紧张吗?确实紧张。抢救起病人来一个人巴不得顶两个人忙,太阳拽着月亮,可可西里没有了昼夜之分。
医疗站的节奏松缓吗?确实松缓。有时候,门前的青藏公路上断了来往的汽车,没有人踏进医疗站的门坎,死寂沉重地笼罩着白衣战士的心。特别是夜晚,整个可可西里蜷缩在夜色里打盹。白房子已经在此时消失了自己的颜色……
熬死人的无人区的昼夜啊!
慢慢地,这些医务人员终于费尽脑汁地琢磨出了找乐的办法,自己做饭吃。
把吃饭作为找乐的事这恐怕只有在可可西里能见到。人在平庸的日子里,做出任何一件在局外人看来很无聊的事都是合情在理的。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无聊不是生活中没有女性。因为这是发生在一男二女间的事。那么该倒过来说了,缺少男性。
开初,医疗站一间简陋的小食堂包揽了全站所有男男女女的吃饭问题。上顿下顿毫无例外都是一成不变的老三样:白菜、萝卜、土豆丝。能有不吃腻的一天吗?胡明、叶萍、阿袁是第一个向这种淡而无味的伙食宣战先行者。二女一男,自由结社,组成一个单独的伙食单位,另起炉灶,自己做饭。他们把这叫单身汉里的“临时家庭”。胡明是家庭主男。主妇呢?暂时空缺。
第一个“临时家庭”一亮相,接着,相继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在此自然只陈述第一个了。
不用说,胡明是厨房的大师傅了,负责炒菜,做主食。叶萍专管淘米、洗菜。剩下的那位女士,什么活儿也不会干,专门负责吃——她从小就很少干家务活,来到可可西里高山反应比别人都严重,也无心“补课”了。胡明很大度,用能包容一切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