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宋姗又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从去年夏天开始,她已经在塑料大棚里种植蔬菜了,而种出苦瓜是她最强烈的愿望。
她抬腕看看表,说,我该去山口了。我心里老是慌慌乱乱的不踏实。
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她一路平安。
随后,我送她出门,下楼。
太阳已经滑进雪峰那边去了,天开始黑了。
山呀,今夜谁和你在一起?
九
当晚,我怎么也睡不踏实,烦躁情绪的折磨比高山反应的袭击还难受。不过,肯定不是苦瓜的故事在搅扰我,从宋姗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起,苦瓜就不在我的脑海里占位置了;我的心跟着宋姗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走了……
次日凌晨,我被一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惊醒。我忙撑起身子倾听,哭声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这时天还没有大亮,这么早谁哭得如此伤心!
我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
哭声渐大,似乎就在兵站的院子里。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到了宋姗,便赶紧穿衣,下床。
有人敲门。
我一抽门闩,小曹就扑了进来。他的眼里饱噙泪水,一脸哀伤。
“出了什么事?”我问。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很失态。
小曹只是哭,一语不吐。
我急了,仿佛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冲着他喊:“你是泥捏的,怎么不说话?”
他的眼泪淌成了线,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地告诉我,兵兵出事了。他从西宁出发时身体就不舒服,有点发烧,很少吃东西。越往上走,情况越严重。昨晚走到小南川时,病情突然加重,是高山肺水肿,当时就死了……
我喝住了他:“你给我住嘴!”
小曹哭得更伤心了。
我一口气冲跑到院里。这时天刚麻麻亮,建筑物的轮廓已经从夜幕上映了出来,院里堆放的东西也看得见了。宋姗抱着儿子的尸体呆坐在雪地上,她没有哭。兵兵的遗体用妈妈的大衣裹着。
站上的同志们远远地站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我走到宋姗跟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抬头望望我,又低头看看孩子,终于没有控制住感情,放声号哭起来。
没有人劝她。
我对她说:“外面太冷,把孩子抱到屋里去吧!”
她哭声未止,但是抱着孩子走向二号楼。小曹和另一个战士忙上来扶着她。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像个老妇人似的步履艰难。
兵兵躺在了妈妈的床上。
原先站在院子里的战士们这时呼啦一下全拥进了二号楼。仍然无人说话。
算起来,兵兵离开老家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八天来,他饮风咽雪,饱受苦寒。此刻,他躺在妈妈的床上肯定是最舒坦了。是的,在妈妈身边,又是在妈妈的床上,这个世界多好!
只是,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见他想念的妈妈了,尽管妈妈的泪眼一直望着他。
宋姗似乎刚从梦里清醒过来,又仿佛才进入了梦中,她开始忙起来了。她先找出自己的一件棉军衣,说,兵儿一路上受寒,身上穿得太薄,这会儿到家了要多给他盖件衣服,叫他暖暖和和地睡一觉;之后,她又说,这些天来,兵儿总是在雪地里赶路,鞋袜全湿透了,得给他换换鞋袜;末了,她拿出一个全新的软皮书包,说,兵儿从七岁刚上学时就嚷嚷着要书包,人家小朋友都有漂亮的书包,只有他用姥姥做的布兜当书包。我这个做妈的,一直没时间给兵儿办这件事,这不,前些日子才托人从北京买回了这个书包。兵儿,你醒醒,妈妈给你送书包来了!你醒醒啊,这个书包是妈妈从北京给你买的,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突然,宋姗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个书包,伸在大家面前,你们大家说说,我这当妈妈的怎么就糊涂了这么多年,兵儿向我要个书包,就这么点事,我怎么就没能满足他!忙,是忙,兵站一年四季过往部队不断,我哪天也是从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可是,抽点时间,托个人去办办不也就行了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让兵儿这一点要求满足了呢!兵儿啊,是妈不对。今天,妈给你送书包来了,你为什么不吭一声呢?你是对妈有意见了吧!兵儿,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睁开眼睛来,你睁开眼睛吧!
宋姗惹得屋里的同志们泪流满面。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劝阻她,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站着,任她说,由她做。有的战士感情上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便跑到屋外抱头放声痛哭!
忽然,宋姗从床上抱起了兵兵。她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兵兵往自己怀里抱着,拥着,好像有什么人要从她手里夺走兵兵似的。
同志们的视线都落到了兵兵身上。
少许,小曹接过兵兵抱着。他也不讲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怕吵醒了睡熟的孩子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王喜娃从小曹手里接过兵兵抱着。他同样不说一句话,脸挂着两行泪。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对宋姗许的那个愿,他要教兵兵学习,可是,现在他永远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接下来抱孩子的是炊事班的小陈。
再下来是警卫班战士小李。
再接下来是副站长张海望……
我发现楼道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家都在等着抱兵兵。我也悄悄地站在了队尾……
“兵兵,你睁开眼睛,拿着这个书包上路吧!妈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背着那个布兜兜走,不能啊!”
屋里,宋姗撕肝裂肺似的声音揪着大家的心。
十
兵兵的遗体在妈妈的屋里停放了七天。不管白天或黑夜,都由妈妈和叔叔们轮流抱着。躺在亲人们的怀里这是兵兵短短一生中的最后享受了,每个人都巴不得多抱他一会儿,再多抱他一会儿。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失去了爸爸,叔叔们要多给他一点体温,使他在这个多雪的季节与妈妈告别时,脸上能多添一丝安慰的微笑。雪山是妈妈选择的家,也是兵兵最后的归宿。
大雪下了整整七天。
太阳照了整整七天。
这是青藏高原对兵兵的特殊馈赠:太阳雪。
第八天,天气放晴,红日跃出,清晰而宁静的雪山泛着一片赤金。微风轻吹,偶尔有雪片带起,把天地点缀得斑斑点点,使人觉得那停了的雪又漫天遍野地下了起来。
第八天,宋姗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在兵站的几间屋子里走出走进地给大家做工作,劝大家把头抬起来,不要太悲伤。她走到那个抱着兵兵遗体的战士跟前,说:
“把兵兵埋了吧,乘着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我们送孩子远行……”
她的眼圈又湿了,说不下去了。
昨天,她已经在兵站西侧那座山的向阳坡上给兵兵选好了坟地。她指着那个山坡对同志们说:
“那里是我家的祖坟地。三十四年前,我的父亲,一个汽车兵,在青藏公路上走完了他一生的里程,倒在了不冻泉兵站的车场上。随队执勤的战友们把他匆匆忙忙地掩埋在山坡上后,驾车继续西行去完成任务。今天,我把兵兵埋在这里,让他天天伴着爷爷,我也能天天看着他。”
宋姗已经泣不成声了。
听她讲话的人大概除了我,其他人一个个又惊又悲,他们不知道站长父亲的坟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来没听人说过呀,她的父亲怎么会埋在不冻泉?
这事我知道。
昨天晚上,我送宋姗去山口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这几天等兵兵没有等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我的父亲,我要给你讲讲我父亲的故事。我父亲的坟,就在这座山头上。
我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宋姗在高原的根伸得这么深。只有这时,我感到我才真正地走进了这位女军官的心里,看到了她瘦小的胸腔里那颗博大的灵魂——六十年代初的那个下午,天空一定是阴沉沉的,雪山显得很凝重。零零散散的雪花没有规则地飞飘着。汽车司机实在讨厌这种天气,视线不清,容易发生事故。
此时,班长宋刚驾驶着汽车向边疆某地奔驰,正行进在昆仑山中。高山反应一次次地折磨他,只一眨眼工夫,他的头就剧烈地疼起来。高原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在高山反应逞狂的时候,千万别软下来,如果那样高山反应很快就会把你撂倒,叫你再也起不来。再说,他还有这一车限时要送到边防去的战备物资,不能停车呀!他咬着牙坚持开车,离不冻泉兵站只有二十公里了,车一到站就好办了。不断加剧的头疼迫使他不得不让助手用背包带把他的头牢牢地捆绑起来。这是老高原传授下来的整治高山病的“秘方”,有没有疗效、有多少疗效,这都是没底的事,反正一代一代的高原汽车兵都是这么干的。这时助手拿着背包带在宋刚的头上绕了三圈后,停住了,说:“班长,别这样折磨自己了,我看着太难受。”宋刚两眼一瞪:“我告诉你我难受了?”他马上感觉出这样的问话是自欺欺人,便换了口气,说:“正因为难受,我才让你给我治病嘛!”助手含着眼泪又把背包带在他的头上扎了三圈。他的脑袋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模样,像负了重伤以后经过医生密密匝匝包扎过的那种情形。
在通过昆仑山中一个胳膊肘弯子时,方向盘在宋刚手中飘飘忽忽地直画龙,多亏助手不断帮他扶方向,总算过了这道险关。
他的头疼得已经无法再坚持开车了,整个脑袋好像在一瞬间就会发生爆炸,两个眼珠憋得都要蹦出来了。他不得不停下车,顺手拿出一把钳子在额角处按拧了一下,疼痛有所减缓。然后,他把钳子递给助手,说:“就用它,照着我刚才的样子,每隔一两分钟按拧一次我的额角。”助手不从,宋刚来了火气:“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咱是为了把这车物资按时送到边防,也是为了证实你和我都不是熊包!”助手不言声了,接过了手钳……
二十公里路走了三个小时。当这辆汽车停在不冻泉兵站时,同志们围上去一看,宋刚趴在方向盘上已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半年后,宋刚的妻子生下了女孩,起名叫宋姗。女儿刚满月母亲就另嫁了汉子。
宋姗没见过奶奶,奶奶早就过世了。她是在爷爷的怀抱里长大的。她十五岁那年,爷爷临终前,手里攥着一个信皮,把孙女叫到跟前,断断续续地说了以下的话:
“孩子,从此家这儿没有你的亲人了,你也没家了。这信皮上有你爸爸部队的地址,爸爸的部队就是你的家,那儿有你的亲人……”
爷爷的话没说完,他眼里那盏灯就灭了。
宋姗从爷爷紧攥的手里取出了那封皮,爷爷把儿子的信攥了十五年,他不识字,他知道自己离开人世以后,这信皮会把孙女引到一个温暖的世界去。
就这样,宋姗手里捏着那封被爷爷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信皮,找到了高原,找到了爸爸的坟地,穿上了军装……
在我了解到宋姗如此奇特而坎坷的身世后,一下子觉得整个世界都脱胎换骨似的变得使我无法辨认了。也许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很小而又很大的封闭了的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所有。我可以断言,不少人的这个世界是一片荒芜着的空地。今天,当我无意间走进宋姗的这个世界里时,发现她多少年来在这里精心地种植起了挡沙的绿墙,修建起了防洪的堤坝。这里是她温馨的家园。
宋姗在给我讲了她的身世以后,再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当初我执意留在不冻泉绝对不是因为这里有爸爸的坟。
我相信。
她讲这话时,还没有预料后来出现的一连串的事情……
全站的同志送兵兵去最后的家园。
他由妈妈抱着,战士们每人手里拿一朵小白花跟在其后。
没有一个人哭,只是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把整个昆仑山都踏得在微微颤抖。
青青的天上挤着那么多即将落雪的云!
十一
我离开不冻泉兵站,奔赴拉萨。
宋姗送了我二三里地,她始终不说一句话,我不敢抬头看她。
她手里拿着给兵兵买的那个新书包。据我所知,她把兵兵所带的全部学习用具以及衣物都让远行的兵兵带走了,包括他们一家三口的那张合影。唯有这个书包留在了她身边。我几次劝她留步,她都摇摇头,照样朝前走着。走到昆仑山口插着指路木牌的地方,她才止住了步,招招手,算是与我告别。
等我从拉萨回到京城的一个月以后。一日,我收到了宋姗寄来的一个包裹和信,包裹里是那个书包。她在信上说,上级已经决定她转业了,转业的原因她只字未提。我想,走与留,这本是部队的正常现象,没什么可说的。她信上写道,她不打算回中原老家,就在高原找个接收单位,落户。因为父亲和兵兵都在高原,她不忍心离开他们。她要一直在高原干下去,死在不冻泉,埋在昆仑山。
信上还提到了苦瓜的事,她说,使她觉得内疚和遗憾的是,没有在不冻泉把苦瓜培育成功。不过,那幅画还在会议室挂着,她相信接任她工作的新站长会完成这个任务的。在信的最后,她才提到了那个书包,她写道:
你是个作家,走南闯北,没有不去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路过中原我的老家,请你打听到我,爷爷宋新元的墓地,将这书包埋在那里。爷爷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永生永世铭记于心。他走得太早,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小孙子兵兵,更不会知道兵兵这么小就走了。兵兵的墓坟在昆仑山,无法靠近爷爷,就让这个书包陪着老人吧!对啦,爷爷没见过兵兵,还不认识孙孙,书包里有兵兵的一张照片,他一看就知道了。有小兵兵在身边,爷爷就不会寂寞了。你找到我爷爷的坟以后,一定要站在坟头,替我和兵兵各叫三声爷爷。一定!一定!
我拿着信,沉重的心里久久无法平静,泪水不由自己地涌出眼眶。
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呢?
当天夜里,我在灯下摊开信纸,想给宋姗回信,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