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底和次年初,骆驼队完成运粮任务陆续回到了香日德。据统计,一峰骆驼运的粮食除了途中人畜消耗及自然损耗,到达目的地只剩下1/4了。在半年的来回颠簸中,近3万峰骆驼死了十分之八九。驼队的人员死了三十来名,都就地掩埋了,后来迁就格尔木公墓。
慕生忠又一次完成了与西藏有关的任务,他觉得心头十分轻松。一个老兵没有辜负祖国的期望,在重担压肩的时候身板挺得直直地走过来了,这确实是十分幸福的事。这时候,上级通知他去北京开会,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进京去了。说句心里话,他真的没有想到今生还为西藏能做些什么工作,所以从西藏出来时他把全部家当都带上了。他准备在北京一开完会就活动活动调工作的事,修筑天兰铁路副总指挥那样的差事也许轮不上了,但是新中国刚成立,各条建设战线上都需要人,他终究不会闲着的。
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打算被任启明的一封信给改变了。那封信上说,他在驼员中作过调查,大家普遍反映,格尔木到可可四里一段地势不太复杂,可以修一条简易公路。有了这段公路给西藏运东西就方便多了,也不会出现骆驼运400斤粮食要损耗300斤的现象。任启明在信的最后说,修路的事,少了你慕生忠别人干不成。
慕生忠向来是个见了重担肩膀头就痒痒的汉子。他回高原修公路的心火被任启明给点燃起来了,把自己活动调工作的事在一瞬间就扔在了脑后。他当即给任启明回了电报,说第一步工作先探路,然后再修路。他在电报上还很具体地告诉任启明,派人到西宁或兰州定做两挂探路用的木轮车。
慕生忠在北京也跑跑颠颠地忙着修路的事。他先去见了老首长彭大将军。他没拐弯没绕舌,直截了当地对老首长说:“我准备要在青藏高原上修一条公路。”彭总一听很高兴地说:“那好呀,西藏太需要修公路了。不过在那个地方修路困难会很多的。”慕生忠听到这儿,马上接上话茬说道:“你首长说对了,正是因为有困难我才找你。”彭老总回绝道:“你烧香算进错了庙门,我刚从朝鲜回国,还没有接国内的工作,手中没钱。”慕生忠便转了话题说:“我们准备定做两挂木轮车先探路,青海再穷,做木轮车的钱总还是拿得起的。”彭总说:“先探路,这办法好。探得第一手材料,自己心里有了数,到中央也好讲话了。这样吧,关于钱的事,我可以见了总理反映反映。”慕生忠说:“我们立足少花钱办大事,你给总理也讲讲我们的困难。”彭老总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我建议你们再订做一辆或两辆胶轮车,免得人家说你慕生忠的木车是抬进西藏的。”慕生忠听了心想,老首长虽然是开玩笑话,但可以看出他确实支持修路的事,想得这么周到。
后来,探路时真的增加了两辆胶轮车,加上两挂木轮车,共四辆车。
按慕生忠最初的想法,探路的事任启明就不要去了,找个年轻力壮的带上一帮人马,闯去吧。没想到任启明却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要当探路队长。出于对他的关心,慕生忠泼了一盆冷水:“同志,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外国人称‘生命禁区’,鬼门关!就凭你那‘三根筋挑颗小脑袋’的棲惶劲,我真不放心!”任启明身体长得精瘦,个头也不算高,他听慕生忠这么一讲,便倔犟地说:“瘦怎么啦?听说那‘生命禁区’瘦子最有资格通过。探路的事事关重大,别人去我不放心。”慕生忠马上反问:“我去你也不放心吗?”任启明说: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只有摆老资格了,论党龄,我比你长七八年哩,我说了算。”慕生忠虽是个倔性格,却倔不过这个瘦老头,只好依了他。任启明当上了探路队队长。
隆冬的一天清晨,任启明率领探路队从香日德出发。由青海牧区藏族同志顿珠才旦担任翻译兼警卫工作。探路队的阵容虽然带着明显的原始痕迹,却也十分壮观:50多峰骆驼,20多匹骡子,3匹马,70多名民工。当然还有早就在西宁订做的那两辆大木车。
后订做的两辆胶轮车还未到货,慕生忠说等做成后,随后出发。
这是一次历史性的远征。这以后仅仅不到一年时间,青藏公路就沿着他们的木轮大车轧的辙印诞生了。
慕牛忠送战友一程又一程,忧忧郁郁,依依难舍。最后不得不分手时,他对任启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老任,拜托你了,你把大车赶不到黑河,就不要来见我!”
任启明回答:“只要探路成功,我死而无憾!”
木轮大车沉重地缓缓地西行而去。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他们不但要走路,而且一面走一面还要做测量、记录、绘图等了解地形的工作。所以,有些地方他们要走好几遍。车轮辗碎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太阳。这天傍晚,他们来到诺木洪,天色尚亮,他们早早撑起行军帐篷,准备在此地过夜。
任启明在十多天的长途跋涉中,双脚磨起了四个血泡,疼得钻心,此刻正坐在背包上搓揉。一个民工匆匆而至,大惊失色地说:“队长,不好了,有人闯进我们的营地来了!”说话间,就见一匹高头红马上骑着一个哈萨克大汉,还没等任启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有一队马群随即而来,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剽悍的哈萨克汉子。
他们呼啦啦一下子就把帐篷包围了,个个脸上奔腾着杀气。这时有些队员已经端起枪,准备向这些“抢劫者”开火。任启明上前制止住了,他对同志们说,在未弄清楚真相之前谁也不许开枪。那些哈萨克汉子们见队员收起了枪,便开始翻弄大车上的东西,他们只是翻弄着,并不抢劫,不像是贼子。任启明让顿珠才旦前去交涉,打探情况。顿珠才旦放下武器,畅开衣襟,昂首挺胸地走上去。他先施礼,然后才和哈萨克汉子们交谈起来。探路队的其他人都站在一旁静观,等候。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那些哈萨克汉子们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一一给顿珠才旦和探路队的人施礼致歉,之后翻身上马,走了。
原来,那些汉子们以为解放军要围剿他们的部落,便来与其较量。听顿珠才旦说解放军是给西藏修路的,他们相信这支队伍会给西北偏远地区的民众带来福音,便撤兵了。
哈萨克汉子们走后,任启明沉思良久,他对同志们说,我们的路还很长,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必须沉住气,坚持“不打第一枪”,遵守民族政策。
探路队在格尔木小憩三日,继续前行。
格尔木河成了他们的向导。谁知,刚一踏进昆仑山的门坎,这座莽山就给闯到它身边的人一个下马威。一条峡谷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猛刷刷地横立面前,挡住了去路。远远看去它像大地震后裂开的一道地缝,你根本无法知道它有多长,只见它弯弯曲曲,从远山处逶迤而来,又朝远山奔腾而去。任启明站在峡谷边上,向下望去,两岸绝壁陡立,深渊急流怒吼,惊心动魄。两岸的峭壁上,有一条羊肠小道盘旋上下,单人勉强可以通过。在这条小曲线道上还可以见到一堆堆骆驼粪,显然运粮的骆驼队就是从这儿过去的。然而,它根本不具备修公路的条件。任启明带领人马走向上游十多里处,勘察到一处坡度较缓的地方。特别令他们高兴的是,这儿两岸的陡壁上有不知什么年代人工凿出来的石窝,同志们装上炸药,炸宽了路,人和马凑凑合合地总算过去了。
木轮车仍然过不去。
任启明又让队员装上炸药轰炸了一次,车还是过不去。他果断地决定:将车拆成零件,扛过了河。之后又重新组装。
三天里,他们走了不足十里路。更多的时间他们是僵在没有路的地上找路。
眼看就要攀上昆仑山顶了,在两山之间遇到了一片川地。此处地势平缓,草丛茂盛,还流淌着一条又一条雪水河,河水清澈见底。只是草地上没有牛羊,河边也不见洗衣的藏家姑娘,四处连声鸟叫也听不到。
一片死寂。
灾难降临了:拉木轮车的骡子,莫名其妙地忽然疯了似的蹦跳起来。大家上前一看,原来它的肚子胀得像一面绷紧的鼓,随时都会崩破似的。骡子蹦跳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倒下去了,只是眼泪汪汪地望着主人,不一会儿就大口地咽了一口气,死了!
在一天内,连着死了三匹骡子。
任启明心里发毛了。照这样闹腾下去,剩下的20匹骡马也会保不住命的。探路队会因为失去骡马而瘫在半路上的。他把几个喂养牲口的有经验的民工招呼到一起,分析、探讨骡子的死因。有个姓魏的民工说:“骡子得了‘烟瘴’病,高原许多地方都流行这种怪病。”他让大家拿大蒜给骡马喂,然后把烟卷点着火,用烟薰骡马的鼻子。谁也没有想到,这种土办法果然拯救了其余的骡马。
昆仑川道被骡马的蹄子踩在了身后。
然而,死神始终伴随着探路队。
眼下,海拔4600米的昆仑山口又在难为着他们。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乱石滩,从来没有人畜走过。木轮大车更是无法通过。
更要命的是所有的人这阵子几乎都因为严重缺氧而染上了高山反应,一个个蔫头蔫脑,浑身乏力,脚下像拖着一座山,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可是,没有一个人倒下去,大家硬撑着,轮流着抡起16磅大锤,砸石开路。走一步,喘三喘,抡几锤,歇一会儿,硬是从乱石堆中砸开了一条通道。
木轮大车的辙印弯弯曲曲、坎坎坷坷地向远方延伸……
从可可西里草原到唐古拉山口的三四百公里地面,是亘古沉睡的荒原。这里属于长江源头,是水网地带,交错流淌着十几条大小河流。这些河流,不管大河小溪,概不温柔,一条条都像魔鬼一样凶残,对踏向它身边的人不管是外国的探险家还是本国的探路队,一律狠发淫威。时值深冬,无垠的荒野呈现着一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单一而冰冷的景象。木轮大车能否从河中通过,他们首先得设法弄清楚河水的深浅。办法只一无二,用铁锤砸开冰层去探测。他们好不容易探测到了一片浅水区,便推着大车过河。
人站在冰河中,虽然穿着高腰胶鞋,也冻得双腿直打颤。
他们夜夜都躺在冰川地过夜。
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大家都喊着被子太薄,冻得浑身哆嗦。
于是,一个个起来把皮大衣、衣服全压在了身上。没想到,仍然觉得很冷,人家都蒙着被子睡去,谁也懒得再折腾了。次日清早,同志们将头伸出被窝一瞧,帐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大风卷走了,每个人身上都盖着厚厚的一层冰雪……
在可可西里还发生了这样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在探路队忙乎了,一阵砸冰破雪后,准备赶路时,任启明的乘马不知跑到何处去了。他不能因寻马而耽误整个队伍的行动,便让大家赶着骆驼先走,他和翻译顿珠才旦,还有一个民工留下找马。
同志们虽然觉得将三个战友留在空旷的山野有些不妥,但别无办法,只好同意了。
偌大个可可西里草原,天晓得那匹马跑到了哪里?
任启明建议,三人兵分三路,朝着不同的方向去找。他约定好,谁找到马后鸣枪示号,其他两人奔着枪声会合。
马倒是很快就找到了。是民工找到的,他翻过一道土岭,老远就瞅见马在低着头吃草,一个箭步上去就抓住了缰绳。
三人立即会合。
但是,他们迷失方向了——在这根本无路的地方,压根就谈不上迷路,因为无路,辨不清方向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们只能找骆驼的蹄印、木轮大车的辙印,但是,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越转圈越找不到。
天黑了,他们还在草原上毫无目标地转着。谁也没带干粮。
这时饥寒交迫。任启明说,咱们不要走了,就地宿营。顿珠才旦有经验,他说,千万别坐下来休息,天寒地冻,人太疲乏,坐下休息一旦睡着了,就有可能冻死。任启明很感谢顿珠才旦的提醒,要不真要把命丢在这荒山野岭。于是,他们原地转圈跑步,暖和着身子,马在一旁吃着草。
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找队伍。人困马乏,每挪动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到了极度饥饿时,便头晕眼花,一步也走不动了。马发疯似地撕扯着人身上的皮袄,赶都赶不开。马既是找吃的东西,又似乎是在发狠般地抱怨主人,不该让它在这荒凉贫瘠的山野受罪。顿珠才旦毕竟是藏区的人,有在这种恶劣环境里求生存的经验。他挣扎着从沙丘上抠了些枯草根,拿出随身带的半盒火柴,点燃了篝火,用搪瓷杯化了些雪水充饥。三个人喝足了,还剩了些热水,给马喝了。这点热乎乎的雪水唤同了他们的心力,身上感到舒坦些了,他们坐在篝火旁议论着明天如何赶路,追上队伍。三人一致的意见:可可西里不是有个骆驼站吗?咱们设法找到它,只要到了骆驼站,就不愁找不到探路队了。
第三天,三人又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十分艰难地行走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骆驼站。同志们果然在骆驼站正望眼欲穿的、焦急万分地等着他们哩!
木轮人车顺利地碾过了可可西里,直逼唐古拉山下。接着征服了唐古拉山,下桃儿九山,过安多,终于在1954年1月24日把木轮大车赶到了藏北的黑河。
任启明率领探路队归途中,在安多碰到运输总队王廷杰一伙人赶着两辆胶轮大车也去探路,他给他们交待了应注意的几件事后,鼓励说:“你们再把胶轮车赶进西藏,这条公路咱们就修定了!”
慕生忠在格尔木迎接探路队。他见到这些凯旋归来的英雄后,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野人”,长头发、长胡子、黑脸膛,破衣烂衫……慕生忠轮流着握每一个队员的手,紧紧地握着,摇着,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