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从雪中的黑子想到了大福,那个辉煌的庞然大物此时不知巡游在哪块地方,它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不用打招呼,说来就来了,雄壮、威猛、傲慢、孤独,完全是“王”的派头。二福每每回想与大福的不期而遇,恐惧中往往隐藏着一种欣喜,毕竟这是一种缘分,毕竟大福对他没有任何伤害,大福不过看着他,就像他也看着大福一样,双方很平和,莫非真的因为他们是兄弟?迄今为止,见过大福的只有二福,别人谁也没有这种机会,甚至到现在为止,大部分人包括爹在内,还不相信大福的存在,这更让二福感觉到是一种命运的驱使,一种推不开的必然机缘。慢慢地,二福心里对大摇有了一种手足般的挂念,有了一种不便言说的牵肠挂肚,他盼望听到大福的信息,希望能够见到大福的身影,听到大福的声音,二福一次次在心底呼唤着:
大福,大福,你在哪儿呢?
自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福,山林也没留下过任何大福的踪迹,大福突然地消失了,就像它的突然到来一样。
太阳灿烂地照着,雪光耀眼。
二福的身体慢慢痊愈了,转眼春节快到了。
爹要把约克夏杀了,娘说膘还不厚,再等俩月。爹说这老约再等俩月该成猪精了,就现在,猪圈已经快装不下它了。娘说不能因为圈小就杀猪,这道理就跟不能因为房窄就搬家一样简单。
二福知道爹是因为嘴馋,他们已经有许久没尝到肥肉星了,爹打回的山猪、狍子肉毕竟太粗,把人吃伤了。二福何尝不盼着杀猪,去了这头猪,他们家会省出多少工夫来啊,至少娘能歇一歇了。
但娘死活不让杀,娘说宁肯过年不吃肉。
过年怎么能不吃肉呢,腊月廿三,二福跟着爹背着夏天挖的一口袋干猪苓到凤草坪去赶集,主要目的就是买肉,买过年的肉。躺了一个多月的二福,走起山路来两条腿还有些发软,他走得很吃力,爹背着背篓时常站下来等他,爹等他的时候就在路边寻找猪苓,猪苓和茯苓不同,虽然同是长在地底下,都是菌类,一黑一白,功能都是利水,但猪苓难挖多了,猪苓在地表上没有一点特征,很多情况下是凭着挖药人的经验和感觉,不是回回都有收获。猪苓比茯苓的价格要贵一倍多,一斤干货八毛钱,这天爹和二福卖了九斤,一共七块二,这笔账二福算得比药材收购站的老张还快,二福不笨,他只不过算不清山鸡的蛋罢了。
出了收购站,爹的腰包鼓了很多,爹和二福决定在镇上好好逛逛,办点年货回去。七块二毛钱对二福家来说实在是笔大款子,猪肉四毛一斤,白面一斤一毛三,爹让二福算了,手里这点钱能买十八斤肉,能买五十五斤面哩。
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街上人相对比较多,小路从不同的方向在凤草坪汇聚,人流从不同方向向凤草坪云集。男女老少,大多认识,彼此很大声地打着招呼,问着近期的景况。二福在街上看见了不少同学,花玲和她娘的嘴都红红的,油汪汪的,一看就是才吃了凉皮的缘故,二福知道,这娘俩的红油嘴要在凤草坪转遍,然后回到后沟,保留到让所有的村人都看到后才会擦去。山里人,上街能吃碗凉皮是派头,是享受,一碗凉皮八分钱呢,一斤盐才多少!二福也知道,花玲和她娘准是俩人吃一碗凉皮,凭花玲娘那精细,摆谱只会摆在面子上,不会摆在肚子里。二福还看到了王成,王成提了两只山鸡在卖,他的小妹子瘦猫似的,揪着他的衣襟,瑟瑟地站在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二福想,将来他娘要是也给他生这么一个又细又丑的妹子,也拽着他的衣服站在大街上,能把他窝囊死。周老师在公社大门口支了张桌子,义务给农民写对联,写一副不收钱,写两副收三分钱,农民大多都写一副,红纸是要自己出的,没有让人写对子还要贴纸一说。爹买了一张红纸,沿边裁下两细条,剩下宽的让二福拿到周老师跟前,周老师一看那纸的大小就知道要写什么,也不说话,提笔在纸上写了“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这字在三十晚上是要张贴在堂屋正中墙上的。至于两条红纸,爹不会让周老师再写了,再写得给钱,爹和山里的山民一样,有自己的土办法,回家用碗在上头扣几个黑圈,贴在门上一样的鲜亮喜兴,谁能说它不是对联呢。
写完了对联,二福随爹来到肉摊,卖肉的霍屠户和爹认识,霍屠户知道爹是队长,言语间就多了些媚气,爹说要肥的,五斤,霍屠户就给了肥肥的五斤,大白膘有寸厚,额外还饶了一根猪尾巴。霍屠户问爹要不要猪头,爹不要猪头,爹要了半截猪肠子。爹让二福用从家带来的油纸把肉和肠子包了,裹了一层松枝,搁在背篓的最底层。后来二福和爹还逛了合作社,合作社的货架子上空空的,只卖盐和草纸什么的,也有些简单的文具,爹用布票扯了两尺花布,红花绿叶的那种,一看就是给丫头的。
爹说,开春你娘就要生了……
二福明白,爹和娘是一个心思,都想要个妹子。二福不想要妹子。
二福想让爹给他买把有刻度的绿化学尺子,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来,毕竟那玩艺太奢侈了,乡下的孩子谁能用得起那东西呢。爹问二福想要什么,二福咬着牙说什么也不要。
二福想,爹起码得带他在镇上饭馆里美美儿吃上一顿,自己出来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着这个么。
果然爹问他想吃什么,这回二福再不客气了,二福对爹说想吃菜豆腐,吃两碗。爹今天很大方;爹说吃三碗也行,吃几碗都行,今天管够。说着,爹领着他进了路边的小饭铺,给二福要了两碗菜豆腐,一个馍,自己要了二两白酒一碟卤猪耳朵。菜豆腐就是嫩豆腐和大米一起煮成的豆腐稀饭,是陕南的大众吃食,桦树岭不出大米也没有豆腐,桦树岭的孩子大人就很难吃得上菜豆腐,莱豆腐二分钱一碗,所以二福吃几碗都不算过分。
爹看二福不住地盯着卤猪耳朵,把碟往自己跟前拉了拉说,你的肚子刚好,不能吃这个,要是再拉,那些黄芪就白费了。
二福觉着爹真小气,为了表示不满,二福喝了六碗菜豆腐,直撑得肚儿溜圆,像娘一样弯不下身子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二郎坎的一个老汉,老汉姓郑,是厚畛子公社的,爹在二郎坎挖药,在郑老汉家住过。郑老汉看见爹,高兴地把自己的吃食挪过来,跟爹一块儿享用。郑老汉的酒是铺子里卖的红薯干散酒,下酒的是自家的腌蕨菜干,蕨菜干又干又硬,一口能嚼半天……郑老汉跟爹聊天,说最近二郎坎那边办了林场,采伐队进了山,把沟里的二十几户壮劳力都招成了工人,他的六个儿子尽在其中,工人吃商品粮,拿工资,就是阴天下雨不干活也拿钱,还有劳保,工作服发的是硬崭崭的劳动布。
爹羡慕地说,这样的好事可惜就轮不到桦树岭头上,你们二郎坎的人怎的就有那样大的福气。
郑老汉说,二郎坎那边沾了林子好的光,都是顶天立地的冷杉,原始森林……
爹说,桦树岭的树太杂……
郑老汉邀请爹到二郎坎去,去看那不用吃草的拖拉机,看拿炸药炸山修路,看他儿子们身上的新工作服。
爹跟郑老汉喝了二两又要了二两,最后还添了二两,爹站起身的时候,脚底下直拌蒜,说话也有点大舌头,几乎把墙角的背篓忘了。酒足饭饱的爷俩又在街市上转了半天,买了些爹认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太阳离黄桐梁的梁顶只有半竿子高了。爹决定从豹子沟斜插过去,虽然要上沟下沟,但是能省一多半路,等不到天黑就到家了。
这条路二福和张建社们也走过,挺熟。
回来是二福走在前面,爹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爹一步三滑,走得很没速度。二福和爹下到沟底,天就阴了,天空开始飞起了小雪花,渐而变作了小冰粒,敲击得山间草木刷刷作响。二福和爹顺着小溪走,隐约的路一年年被落叶覆盖,踏上去松软舒适,石头上的青苔很厚,毛茸莺的,改变了石的尖利面貌。有棵核桃树被熊猫抓过,还啃了块树皮,白花花的,惨不忍睹。溪水边,有豹子的粪便,粪便苍白坚硬,是食肉类特有的标志。再往前走,有座晃晃悠悠的小吊桥,过了桥爬坡,顺梁顶走不远就到家了。
爹在二福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桥的时候,本来就不稳的爹差点儿没从桥上摔下去,二福牵着爹,把爹一步一步引过桥。林子里越发暗了,一阵风起,把漫天的雪搅得乱七八糟,雪粒拍在脸上生疼。二福下意识地觉得这风来得突然,来得没由头,他的后背渗出一股冷汗,腿也开始发软了。二福有过这种感觉。二福对这种感觉不陌生。他觉察那个东西就在附近了,就在不远的地方窥测着他。
二福想拉稀。
爹一不留神,撞在二福的身上,爹问二福为什么不走了,二福几乎是耳语般地对爹说,大福来了。爹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爹仔细地朝四周环视,用鼻子使劲地嗅,二福看见爹的脑门上浸出了汗珠。半天,爹松了一口气,告诉二福说不是大福,是沟子里那头黑豹子。二福说就是大福,没错,他知道。爹说黑豹闻到了背篓里的肠子味,从他们一下沟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已经跟了三里地了。爹一边埋怨二福没把肉和肠子包严一边推着他往前走,二福奇怪爹醉成那样怎么知道豹子跟着,爹说他是人醉心不醉,林子里,连小黄鼬探头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爹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冲着坡下喊:回去,别跟着啦,没你的份儿!
拥过来一阵山风。
二福打了个寒颤。
二福和爹继续往上走,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二福说爹应该把枪带上,爹说赶集还背着枪,让凤草坪的人笑话。
攀上梁顶,植被相应较稀,在一块湿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巨大的梅花脚印。那脚印辐射出威严与杀机,让人触目惊心。爹蹲下来,用手量那爪印句话不说。二福想,爹其实什么都知道,所谓黑豹的话,是爹用来安慰他的,爹是怕再吓着他。
五
小学校提前放寒假了,没有规定开学日期。
一切均由大福引起。爹给公社,公社给县里打了报告:后沟、桦树岭、三官庙地区发现华南虎脚印,据观察,是一只体重两百公斤左右的成年虎,有可能是从二郎坎那边过来的。
正月十五过后没两天,破碾子的猎户施长乐来向爹报告:老虎吃人了。
爹问把谁吃了,长乐说他也不知道,反正是吃了人了。
爹二话没说,抄起猎枪叫上两个民兵就直奔破碾子。黑子好热闹,没心倒肺地也跟了去。狗仗人势,黑子很知道这点。
破碾子这个地方接近秦岭大梁,过去是傥骆道上南来北往的一个重要驿站,民国闹土匪,汉中土匪王三春在这里一夜间杀了一百零三口人,尸骨就撂在村后,血顺着坡往下流,一条水都染红了。活着的纷纷逃离,远走他乡,这个地方就废了,墙倒屋塌,一片凄凉。后来也有讨饭逃荒的顺着古道从北边过来,在废墟上盘桓个三五日,便匆匆离去。此地留不住人,人们都说破碾子阴气太重,那被杀的百余口冤魂不散,为的是到今天也没报仇雪恨。
去年放暑假,二福和张建社们为探险去过破碾子,也没见着什么冤魂,只看见一些布满苔藓的断壁残垣和倒卧在草中的石碑。二福们的文化水平都很有限,碑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还是王成有学问,认出了一个大大的“官”字。几个人在石碑上坐了半天,都说没意思,还不如到凤草坪的街上去听庞瞎子唱曲。二福那次从破碾子回来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疙瘩,痛痒难忍。爹说那叫鬼风疙瘩,娘说是让贼风吹的,山口的风硬,跟鬼不鬼的没得关系。打那以后,二福们再也没上破碾子去过。
这回爹到破碾子去了,还带着枪,看来大福凶多吉少了。
整整一个白天,二福都不知是怎么过的。
天黑的时候爹才回来,爹对娘说,大家伙胃口不小,把个人嚼得连骨头渣也没留下。爹在饭桌上一直说破碾子那边的事,看来这件事对爹的触动非常大。据爹描述,破碾子东边有座半塌了的土房,后边和右边的山墙早没了,只剩下正面破败的门窗。屋里靠西有炕,也塌了大半边。爹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有灰烬,有人在这儿烤过火,炕上的破棉絮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这里那里散落着衣服的碎片,屋外的雪地上有搏斗过的痕迹,人的脚印、虎的脚印乱成一片,接近树林有人的血迹和毛发……
娘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娘说,咱家的约克夏没事吧?
爹说,你就知道猪,山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得向公社汇报,明天他还得上风草坪。
娘说不知被老虎吃了的是谁。爹说看衣裳碎片,补丁摞补丁,八成是北边米的逃荒的。娘说甭管是谁,总是可怜,又说还是二福命大,从大家伙眼皮底下捡了一条命,难怪孩子吓成那样。爹说大家伙不除,小学校不能上课,谁家的孩子有个闪失他这个当队长的都无法交代。
老虎吃人的事很快就在各山村传开了,一到晚上,家家紧闭门户,原本山里人迹罕至的路就更少有人走了,非得出门,也是三五人结伴,拿着家伙,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相跟着,就跟《水浒传》里景阳岗上的老百姓似的。
娘把猪圈又加高了三根木栏,比二福还高出半头。爹说娘是瞎掰,再怎么厉害老虎还是怕人,它不会到农家来,它有它自己的活动范围,不是胡跑的。
娘说,不来最好,万一它要是来了呢……
爹说不会来,真来了黑子也不会答应的。
二福认为爹对黑子抱的期望太大,对黑子太不了解,但他也不想把这说穿了,自家的狗,还是留点面子吧,将来让爹自己认识黑子最好。这时的黑子正带着一嘴的泔水往爹的裤腿上蹭,它刚从猪圈里出来。
后沟花玲家的牛让大福把半个身子啃没了。花玲爷爷提着牛铃来找二福爹告状,让二福爹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