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对北方人来说不算难事。
我问请几位。丈夫掰着手指头算,山田一个,福山一个,小岛、佐藤、柴田、大冢……7个,松本和中村就算了,下次再请。
我说再加上你我,一共9人。
他说,没错。
早晨他上班,说晚上客人来家吃饺子。我说,你不回来帮忙吗?
他说,我怎么能帮忙,我5点50才下课,我还要领着他们来,要不他们找不到。
我知道,为了这顿饺子,我得折腾一整天了。
临出门,他又扔下一句话:你多准备点儿。
我明白“多准备点儿”的意思,日本人吃饺子,在饭馆里是当菜吃,一人最多吃6个。到了中国人家里,就放开量了,一人30个打不住,招待过一个女学生,她在我们家一顿吃了38个大饺子,是我的一倍!据说这个小丫头平时吃饭只是半碗,却不知那胃怎的就跟松紧袋似的。今天是9个人的饭,三九二十七,我至少得包300个饺子才能兜住底,而且不能进门直奔主题。还得预备酒菜,9个人,至少得8个大盘子……酱猪肚、拌粉丝、苜蓿肉、炸小虾、拍黄瓜、糖西红柿……有繁有简,有荤有素,既要表现得很中国,又不能太寒碜了,挺费脑筋。
300个饺子包得我昏天黑地,差点儿没把我给包进去。
6点半,一行人举着鲜花进了门,没多少寒暄,径直把那花塞到我怀里。
于是吃、喝、说、笑,8个人正好一桌,没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在厨房里。一壶一壶地热酒,一盘一盘地端饺子,两个锅同时煮,还有点儿跟不上趟……听着那边的笑语欢声,我想的是赶明儿我在日本开个饺子馆……
10点,客人们走了,桌上杯盘狼藉,所剩无几。丈夫喝得有点儿高,红头涨脸地对我说,甭收拾了,明天再说。我说,不是收拾的事,我还没吃呢。
他说,那你就吃,我睡觉去了。
不到一分钟,卧室里传来震天的鼾声。
桌子盘盏空空,饺子一个没剩。敢情这帮人连吃带拿!
都知道我们家的水饺好吃,大家转弯抹角地想着来吃,于是,图书馆的完了是国际文化学部的,接下来是教汉语的,接下来是学汉语的……丈夫的客是越请越顺当,越请越想当然,好像我真成了开饺子馆的。
饺子一轮轮过了,又发展到吃春饼。春饼比饺子还复杂……
我们家永远鲜花盛开,旧的没谢,新的又来了。
探照灯
每天晚上,广岛的夜空都有探照灯来回闪烁,这常常使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抗美援朝,北京的夜晚,天上也有探照灯,七八根,十来根光柱,在天上“搭架子”,时而交叉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很有个看头。我问母亲,这些探照灯照什么哪?母亲说,照飞机。我问谁的飞机,母亲说,美蒋特务的飞机。
我就知道,天上的探照灯是对付敌人的飞机的。
21世纪,广岛的天上也有探照灯,我透过窗户,看着夜空中的光柱,想起了原子弹曾经在千万人头顶上炸裂,想的是战争的痕迹还在这个城市残留。不由得浑身发冷。
我走在僻静的小巷里,走在汽车轰鸣的马路旁,河边、树下、车站,到处可以看到“原爆死难者纪念碑”,也就是说当年在这里倒下过许多无辜。每每经过那些纪念物时,我都能想象到当年那些肢体残破的遇难者在火光与飓风中倒下的悲惨情景。我的女儿说我能“通灵”,我说不是通灵,是作家应该具备的感受。我的丈夫说我是吃饱撑的,每天野逛,白日见鬼。
我不知道我所住的地区当年是怎样一种情景,站在我的家门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广岛热闹的中心区,看到当年的爆炸地。早晨我推开窗户,曾无数次地想象,巨大的蘑菇云在不远的上空升起,飓风和热浪袭来,放射性元素污染,脚下的土地都曾经受过……如今,它们为浓郁的桂花,姣妍的八重樱,淡泊的杜鹃所替代。家的门口有国泰寺,有缅甸式的金属塔,在夕阳下闪着扑朔迷离的光,是14万遇难者的慰灵塔。一个日本人说,日本那时候是“疯”了,全国都疯了。也有朋友说,没有广岛14万人的牺牲,当时全世界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个14万。这话广岛人不能接受,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就应该是他们!
从广岛我想到了南京大屠杀,想起抚顺的万人坑……他们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们。
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想是再别发生这样的事!
探照灯每天照旧在头顶上晃,最近我终于弄明白了,广岛的探照灯已经与飞机和战争没有了关系,那是赌场的招牌,也就是说,无论你在哪儿,只要顺着探照灯走,走到光的源头,就有老虎机。
时代在变……
青春18
我住在广岛市西边的小山上,小山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铃之峰”在这儿,没人认识我,也没有电话来找,丈夫一大早上班,整整一个白天我没有任何干扰,按说可以静下心很好地写作,可是我却一个字写不出来。开始埋怨日本的电脑用着不顺手,后来用顺了觉着比中国电脑方便,可以玩游戏,还是写不成小说。每天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不往电脑跟前坐,甚至从窗外海面飞起一片云彩,变幻成什么形象也会成为重要理由。坐在电脑前,脑子是一片空白,国内那些构思,那些素材,那些自认为已经很成熟的题目。到了这儿全没了,无影无踪了。
写不出来就发脾气,莫名其妙地跟丈夫闹气,大把大把地花他的钱。反正不是我挣的。害得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你是更年期怎么的?为个“更年期”我又跟他闹。他说,给你买张车票你到外面转去吧,转也是一种写作。
于是,我就拿着一种叫做“青春18”的票从家门口上了火车。
这种票是专门给假期中18岁的青年男女准备的,买一张票可以坐一整天车,从早晨发出第一班车开始,一直到半夜12点,你就使劲坐吧,而且可以随便上下,没人管你。说是“青春18”,就是58、68、78的人坐也行,都和18岁的一样有着青春的活力。
天不亮我就出门了,坐车沿着濑户内海海岸往西,没坐几站就是德山,抗日战争时候,不少中国劳工被运到德山,在工厂里干活,其中也有我很熟悉的邓友梅先生。邓先生后来写了小说《别了,濑户内海》,在国内很有些影响,说的就是这儿的事。老前辈当年待过的地方不能不去,于是就下车,站在火车站,看着车来车往的大街,想它在50年前该是什么模样,想邓先生在这儿会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想50年前我要在这儿遇到这个中国小劳工会不会救他于水火……想着想着就乱了,成了小说。不管怎么说,50年前的邓先生和50年后的我,由日本这个火车站给联系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缘分。在车站买了个小纪念品,想的是有机会见邓先生送给他。
从德山接着往西,起得太早,在火车的摇摇晃晃中睡着了。一睁眼,火车停了,一车乘客纷纷往外走,看外面太阳,已经到了中午。问是哪儿,说是下关。
哦,是出河豚的地方。下车!
人说河豚的味道是鱼中的鲜美,河豚有剧毒,不是哪个饭馆都可以卖的,做河豚的大师傅必须持证才能上岗。日本人爱吃河豚,河豚在日本的名字叫“ふく”,与“福”同音,吃河豚就是吃“福”,我大老远地来了,没有理由不“福”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