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在西安与广岛之间候鸟一样地飞来飞去。
熟识了,习惯了,也很方便,早晨坐上飞机,中午就到了,有时从老孙家给丈夫孩子端上一大饭盒现做的羊肉泡,到了广岛竟还没有凉透,只是让海关的小姐们惊诧。同样,每当我挟着广岛出产的一包包黏糊糊、臭哄哄的纳豆通过中国西安海关时,也常让这边把关的人手足无措,他们闻着那股让人不能容忍的味道,不知是什么怪诞的物件。
我是西安人,我也是广岛人。
广岛西区的铃之峰上有我的家。那个被叫做铃之峰的小山是个幽静美丽的所在。每天早晨推开窗户,濑户内海便像一幅画铺在你面前了,听着哗哗的涛声,迎着潮润的海风,有花在窗下开,有鸟在树上叫,不由你不为之感动。
离家不远的坡上有座庙宇,叫国泰寺,早晨傍晚,国泰寺尖塔的银顶在霞光里熠熠闪亮,宛如与天相接的宫殿。看广岛导游书我才知道,这个尖顶的银塔是1990年由泰国援建的,里边供奉着释迦牟尼的佛牙,是座佛牙舍利塔。
有一天,我攀上了那座塔,这里很少有人来,寂寞的看塔老头对我说,这是为纪念广岛原爆所遇难的十四万人建造的慰灵塔。我注意到了他将原子弹爆炸简称为“原爆”,这是广岛人的普遍叫法,外边的人不这么说。我让他说说原子弹爆炸的事,他不想说。我说我是中国人,是作家,我想听这个。老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他没有想到会有中国人来这儿。后来他说,1945年8月6日那天,天空万里无云,他和他的家人在防空洞里待了一个晚上,到早晨警报才解除,那天,人们拖着困倦的身体回家睡觉,学生们被集中出去义务劳动……早晨八点多钟就听到飞机响,天上有两架美国大型B-29轰炸机,从东往西飞。他说,那时候人们的军事经验相当丰富,听飞机的声响就能辨出它们的型号来,天上常有B-29在飞,老百姓已经习以为常,大家戏称它们是“B-29定期航班”。但是在那天,人们还没有反应过什么来,就感到一片白色的闪光,啪,轰!一声巨响……
老头再不往下说了,下边的叙述大概让他很为难。
后来,我为这个“啪”和“轰”查了不少资料,才知道老头描述得准确,“啪”为闪光,“轰”为爆炸,所以世界语将原子弹的名称就译为“啪轰”。资料说,原子弹是在广岛上空577米处爆炸的,爆炸中心热度在6000度以上,冲击波每秒4.4公里,相当2万吨高性能TNT炸药能量。6000度高温下,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灰烬。资料馆里,有不少当时留下的物件,有映着人影的石阶,有烧焦的饭盒,变了形粘在一起的玻璃瓶,揭下来的皮肤……让人触目惊心。
我为这些无辜的生灵而叹息!
同时,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的心情又是很复杂的,因为每当从那些遗物前面走过的时候,同样让我想到了南京大屠杀,想到了旅顺的万人坑,想到了芦沟桥那场悲壮的激战……在资料馆的留言簿上,每每提起笔来,却难写出一个字,有这种感觉的不是我一个人。我的一个日本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当时若没有十四万广岛人作出的这样牺牲,世界上还不知要牺牲多少个十四万。大概广岛人不会接受他的观点,毕竟是一家之言。
战争,受苦难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在今天,我们应该呼吁的是对人类的关注,对世界和平的关注!
广岛人经此劫难而变得大彻大悟,对和平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成为他们的生活目的。不惟人,连鸟也如此,我在广岛和平公园,在诗人草野心平的祈求世界和平的诗碑前掏出照相机,正要按下快门,一只小鸽子匆匆飞来,落在碑的正中,扭过脸平静地对着镜头,与我坦诚地对视,协助我构成了一幅生命与和平的画面……
来往广岛,使我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