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到日本山口秋吉台自然动物园去看望朋友池边,池边是兽医,北海道大学兽医系毕业以后一直在动物病院工作。他喜欢登山、钓鱼和旅游,喜欢汉语。他曾经骑着自行车在中国闯荡了两个多月,的确让人敬佩。池边善良、开朗,是个很有品位的朋友,对动物、对自然的关注使我们有了很多共同语言。我对他说陕西有大熊猫、金丝猴,还有羚牛和金钱豹,他说山口有狸,尾巴带花条条,又胖又傻的狸……
池边的办公室在公园的偏僻角落,里面堆放着不少资料,有些杂乱,沙发很破烂,露出的海绵上又贴上了胶条,跟讲究的日本很不相称。见我看那破沙发,池边说,咬的。我说,是你吗?他说,所有的。我知道,我们的语言交流出现了障碍。
正想说什么,一只小黄猫从沙发后探出头来,瞄了我一眼又赶快缩了回去。我是个爱猫的人,喜欢所有的猫,包括野猫。我朝沙发后头探进手去,一把抓住了猫脖子,不管它愿意不愿意,就使劲往外拽。小猫呼噜着,脾气很大,劲也很大,用爪抓着地板,做着反抗。毕竟是猫,没几下就被我揪了出来,拎在手里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哪里是黄猫,这是一只地地道道的黄老虎!
小老虎的眼睛是绿的,绿得晶莹透彻,目光与我平视,冲我龇牙。我说它怎的这般不友好,池边说,它够友好的了,你没见它的爪子?我见那爪子厚墩墩的,特大,是任何猫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其锋利的指甲全缩在胖胖的肉垫里,虽然张牙却没舞爪,的确给了我不小的面子。于是就摸小虎的爪,毛茸茸的,像玩具。池边拿来一瓶温热的奶,小老虎叼住了奶嘴,三口就嘬光了,这种吃法让我瞠目,深感老虎就是老虎,尽管只有一个月大,虎势却在。
小老虎不欢迎我抱它,它在我的手里挣扎、折腾,以至于我无法像抱猫一样地将它搂在怀里,尽管我很想并且在努力那样做,但是不成,它不理解我的温柔和爱抚,它时刻想挣脱我。池边拿嘴去亲它的脸,小老虎对此给以热情的回报,场面让人嫉妒。我不敢像池边一样地亲老虎。我怕它即兴发挥,给我一口,那样我就真的没脸了。池边让我把老虎放下,说大可不必将它太当回事,小老虎也和小孩一样,有人来疯的毛病。
因为老虎母亲抚育孩子的本领太差,所以小老虎就被送到病院来了,不但是老虎,还有小狮子,小猎豹什么的,这里是动物的幼儿园。病院里,这样的小虎有六七只,小猫一样地养着,经常打闹成一团。被我捉到手里的叫AISLON,只是其中之一。门口还有只白色叫蒂拉的在撕咬拖鞋。白老虎在世界上数量极其有限,是珍贵品种,但是蒂拉并不理会自己的稀罕,它只对那只粉色的拖鞋感兴趣,与那只鞋在不屈不挠地进行着“战斗”。扑上去咬,再扑,再咬,那一扑一剪,已经完全具备了老虎的架势,谁也不会再把它认作猫。池边告诉我,日本法律规定,六个月大的老虎就必须与人隔离喂养,彼此再熟悉,再亲昵,也不允许同处一室了,所以他经常的“忍痛割爱”,但是老虎是极聪明的动物,跟猴子和大象一样,会对饲养成员的养育之恩牢记一辈子,他到园子里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虎对他永远是充满尊敬。
正说着,那只我“不将它太当回事”的小虎AISLON和它咬拖鞋的同伴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我的身边,先是在我的腿上蹭,接着双双跳上了我的膝头,翻滚游戏,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绒绒的毛触得我的皮肤发痒,凉凉的小鼻子嗅得人想打喷嚏。它们是在和我亲近,在引起我的注意,它们尽力表现着它们的友好和认同。当然,最终还是不让我像抱猫一样地抱它们,也就是说,它们可以以它们的方式亲近我,而我不能以我的方式亲近它们。
它们以它们的行为明确地告诉我:我们不是猫!
好有个性的东西。
来了两位女士,说小老虎该去“勤务”了,于是一胳膊抱一个,将三只小虎抱走了。我问老虎上什么班,池边说是在园中和游人合影,这当然有经济效益在里头。小小年纪已经能为公园挣银子了,不是白吃的主儿。
后来,我们开着车到园子里去,见到那些见了人爱答不理的大老虎们,它们各占山头,各抱地势,或趴或卧,目光遥望远方,神驰天边山外,一副无可抵挡,至高无上的王者派头,那股威慑力只是让人畏惧,再找不到亲切。但它们是那些刚刚与我厮混过的“小猫”的父母亲们,它们真真切切也是从“小猫”的阶段走过来的。池边叫着它们的名字,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它们缓缓地转过脸来,对我们报以淡淡的一瞥。我为老虎希特勒般的冷漠模样而遗憾。池边说大老虎有时候见了他也会走过来猫儿一样地撒娇,现在之所以端着架子,是因为车上有生人。小时可以亲呢,可以玩赏,大了便有了距离和矜持,有了尊严和傲慢,这就是老虎了。
孤独、忧郁的老虎。
兽中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