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上边来人调查出土文物的事,开会说地底下的文物都是国家的,私人不许挖也不许买卖,否则就是犯法,要重重判刑,特别强调说邓村那边已经抓了一批,干这种事绝没有好下场……
法以为是洋葡萄检举了他,让媳妇去打听,说是洋葡萄从上海又上了深圳,春节前大概能回来。
法的心里宽松了一截子,他对冯公冢还是搁撂不下,挣扎着上山来了。儿子本来要到河边看叔叔逮鱼,被父亲硬逼着,一块儿来到这鬼气横生的地方,嘴撅着,一肚子的不高兴。
五柞宫是山腰的一处平地,被一片茂密松林环绕着,景致优美,空气清新。西边清澈的溪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瀑布群;东边有高大的柞树,华盖一样照护着一览无余的关中平原:北边汉武帝茂陵巨冢遥遥相望,渭河水弯曲着从山脚下淌过;南边秦岭群峰重峦叠翠,如同一道巍峨壮丽的屏风。迤逦平缓的小路从搏熊馆村一直通到五柞宫遗址,遗址四周笼罩着苍凉神秘的气氛,几块依稀辨出字迹的残碑横在荒草中,几垛长满苔藓的矮墙歪斜在松阴下,水沟里隐露出绳纹的陶管,野菊丛间沉寂着一堆雕花刻字的瓦当……昔日这里是何等热闹,何等辉煌,曾几何时,繁华尽,风云歇,荒败得人迹罕至了。
北边有一间难遮风雨的草房,半边瘫塌了,半边用塑料布苫着。革房里面住着一个已近糊涂的老尼,法来过无数回了,老尼仍记不得他,老尼记得的都是很久远的事。老尼说这里不叫五柞宫,叫香山寺,她十六岁从长安来到这里,一直没离开过。法问过老尼,她指的长安是现在的长安县还是过去的长安城。老尼说,长安县就是长安城,长安城就是长安县,是一个地方。老尼说过去山顶上还有院子,有三间大殿,供俸着如来、观音和大势至,闹红卫兵的时候,山底下造反的头目领着人上来把像砸了,把房扒了,没名堂得很,佛爷招谁惹谁了。法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父亲领人干的,但他相信,能给儿子取名“评法批儒”的父亲,一准也干得出这样的事。如今风烛残年的老尼晃晃悠悠,自身难保了,却还要向她见到的人反复鼓动,把庙建起来,把庙建起来。民政部门曾经派人来接老尼,搬到底下的莲花寺去,老尼死活不走,说她是宫前的一棵老柞。人挪活,树挪死。
法和儿子在老尼的草房前坐下,老尼正在一块大而圆的石头上捶干辣椒,有一下没一下地干得很吃力。被作为臼的石头四周雕刻着精美的花瓣,大概是哪座殿宇的柱础,应该是件年代久远的物件了。法深深地吸了口气,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秦椒味,打了个喷嚏,肋间立刻一阵疼痛,他赶忙用胳膊抱了胸部,脸上渗出细密的汗。
儿子看了一会儿捶辣椒的老尼,觉得没甚意思,就说,大,咱回吧。
法说,大再坐会儿。
冯公冢就在墙后面,他刚才看过,被人挖得乱七八糟,地覆天翻,也就是说他在炕上躺着的时候有人捷足先登了。法隐隐的担忧终于变作了现实,他的心里不能平衡,挖了冯公冢就像挖了他的心一样,墓里的东西是他最先发现的,应该属于他。法还总结不出“盗亦有道”的理论,但是法觉得不公平,觉得欺人太甚。谁干的呢,可以是洋葡萄,可以是村长,可以是村里村外任何一个人,一群人……是精明透顶的人,下手快而狠,速战速决,毫不拖泥带水,不像他,小里小气地偷个泥罐罐,还差点丢了条命。
法欲哭无泪,难过极了。
老尼问法是不是来烧香。法说烧个鬼,他不信神。法问老尾听没听到墙后面有过动静。老尼说后面老有动静,大墓里常有人出出进进。法问什么样的人。老尼说,红脸蓝脸,宽服大袖,还敲着家伙。
法说那是戏台上的戏子,问最近有什么。老尼说有人从坟里冲出去了,奔了搏熊馆。法问哪一天。老尼说刚才。
法懒得再跟老尼扯淡,在五柞宫的废墟上坐着,脑袋木木的,胸口针刺一样地疼,他看见平原上起了风,纷纷扬扬的尘将下头搞得灰蒙蒙的。
老尼说,晚响有雨,大暴雨,憋了近一个月了。
儿子的心还在逮鱼的叔叔身上,儿子对法说,大,你知道我叔逮的那条鱼叫什么名字?
法问叫什么。
儿子说,叫千岁。
法问,什么“千岁”。
儿子说,千岁就是千岁,就是很伟大的意思。
法问,黑鱼为什么叫千岁。
儿子说皇上的灵柩从这里运过河去,船到河当间,有两匹黑马掉下去了。有人说那跟皇上打猎的马是有意殉了皇上的,于是大家都很感动,新皇上当时就封了那两匹马为干岁。法问儿子这个瞎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儿子说是太婆讲给他和他弟弟的。老尼插嘴说确有其事,当年她也在那条船上,眼见着,马儿蹦到水里,但皇上并没有封干岁,封千岁的是墓里埋着的这个……
法说,那是马,这是鱼。
儿子说,有个成语,叫龙马精神。
儒借着水势顺流而下,边漂边向南岸迂回。有时他的脚能点到一点儿河底,有时下面空空,腰里的绳时紧时松,那条死鱼被他拖着,和他一起在水里翻滚。岸上看热闹的人被抛在后面,看不到踪影了,儒有些小小的失落。当年搏熊馆的胡人和野兽搏斗的时候是有观众的,应该是干人唱,万人和的,不该这般的冷清。眼下是有点寂寞了。儒踏到南边的河床,稳稳地站在水中,这块地方刚才还是沙滩,现在被淹没了,渭河的水常常是这么一涨一落的。儒看了看水里的鱼,经了水的浸泡它似乎变得滑润了一些,生动了一些,水被它的身体悄悄划开,又合拢,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在旋涡的搅动下鱼轻微地摆动,鱼尾一扇一扇地,活了一般。
儒看了一会儿漂动的鱼尾,觉得不对了,死鱼的尾应该是顺水而摆,而这条鱼的尾是在自主地动,也就是说经过了水的滋润,它的生命在慢慢地复苏。凭借猎人的经验,儒当机立断,将腰里的绳子猛地一拽,转身上岸。就在他用力的瞬间,鱼也猛地一挣,儒站立不稳,翻倒在水中。黑鱼以它的本能一个打挺,跌进昏暗的主流,儒再一次被压入深深的水底。
儒很快又浮出水面,呈半昏迷状态的鱼没有力气左右浪里白条一样的儒。儒拖着鱼向南岸游,黑鱼缓过了劲儿,将儒又一次拉入河中心。儒从心底泛起无限激动,他觉得和鱼的较量就应当是这样,武松打虎如果没有老虎的几扑几剪,没有哨棒折了的危机,也就没了打虎的乐趣。儒现在对付的是一条鱼,老虎是阳刚的,鱼是阴柔的,儒深知对黑鱼不能逆着硬抗,这条受伤极重的鱼不会拖延多少时候,他只要保存体力,寻找时机,必胜无疑。
儒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鱼和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水给鱼注以生命和力量,鱼依赖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游刃有余的天地。黑鱼在水中渐渐地活跃,尽管鳃间穿着绳索,它也开始反抗了。这回是它拽着儒,从东往西,在水面,披风斩浪般地逆流而上,鱼在前,人在后,速度飞快,那情景足足地让人惊讶。搏熊馆的人们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人们看到,儒和鱼在水里乘风破浪,融为一体,配合默契,像电视里的动物表演一样,振奋人心,精彩万分。人们欢呼、跳跃、喝彩,为儒的勇敢、果断和坚韧。儒和岸上的人一样激动,他双手抓住绷得笔直的绳子,借着水的流力往后拉,他听到了鱼鳃撕裂的声音,看到了缕缕血痕,儒奇怪,一条鱼竟然会有这样大的毅力,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以这样来看,鱼绝不会是冷血动物。
黑鱼游不动了,扎向水底,将儒带向那无边的黑暗。儒是清醒的,儒提着绳将它拉向水面,拉向河岸。每每儒即将到达岸边,黑鱼都会将他扯到深处,他的力量和鱼的力量对等,彼此的动作一回回重复,极简单,目的极明确,各自要回到各自的世界。儒知道,如果这条鱼不受伤,他绝不是它的对手,这里应该是它的地方,不属于他。
人与鱼拉锯使儒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高兴、痛快,浑身舒展,有种找到对手,寻到知音的快乐,真好!
快乐中儒的力量在悄悄消逝,鱼的力量在慢慢增长。
岸上的人们纷纷下到河滩,七嘴八舌地嚷嚷。老汉说,儒,你放了它吧,你斗不过它的。儒什么也没听见,他甚至没看到乱哄哄的这一群人,没看到南边的山,没看到头顶的云,儒被那条鱼再一次地拽了下去。过了半天,儒冒了出来,人们大声地喊,解绳子!快解绳子啊!儒——
儒朝大家笑了一笑,沉进水里,再没有出来。
一夜的瓢泼大雨。
两天后人们在河里找到了儒和鱼。他们没有离远,就在村外的河滩。
鬼使神差,水把这一对冤家冲上了浅滩,儒死了,鱼也死了。
死了的儒和鱼被麻绳缠在一起,如同一个庞大模糊、伤痕累累的包裹。人们在解那根绳子的时候才知道了这项工作的艰难,浸过水的麻膨胀得柔韧无比,非人的手所能为,只好动用了刀剪,于是大家明白了水中的儒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也没有解开绳索逃生。
一条鱼要了一个人的命,这事说出来有点儿天方夜谭,可它在搏熊馆村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老百姓们觉得儒很冤,为了条鱼,不值,就对太婆充满了同情。给儒办丧事那天全村一百五十三户都来帮忙了,人们要大嚼特嚼黑鱼的肉,为儒报仇解恨。都是霍姓的本家,用不着谁招呼,人们把大鱼解了,炖了两大锅鱼汤,一锅红烧,一锅清炖。炖鱼的香味一直飘到了村子外头,飘上了五柞宫,飘下了渭河滩。那天凡是在108国道上跑的汽车,路过搏熊馆村的时候,都闻到了浓浓的炖鱼味儿。
人们在院里吃得滋润又解气,当然也没忘了儒,谁盛了一碗肉,供在了儒的灵前。儒在堂屋很舒服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带着笑,来吊唁的人奇怪,死了的儒怎么会这样高兴。有人说,从水里捞上来儒就是这副表情,也有人说儒前天下河时就是这么个模样。总之,怪怪的。
太婆没起来,还在炕上躺着。人们说这场横祸对老祖宗的打击太大,九十一的老人,可能受不住。但法的媳妇清楚,老祖母虽然没下炕,倒是精精神神地喝了一大碗鱼汤。
埋葬儒回来的路上,村长和两个穿制服的人在村外截住了法,其中的一个制服怀里抱着从猪圈旁边启出来的鸭蛋罐。制服说,五柞宫冯公冢被盗案,经查明与法有关连,需要法跟他们走一趟,向公家把事交代清楚。
蓝白相间的车闪着红灯在路边候着。
法一下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跟我……有关系,我只有这一个罐……
法的媳妇哇地大叫一声,坐在地上抱住了法的腿,又是哭又是骂,也不知骂谁。制服们说,你这是干嘛,这是干嘛,妨碍公务吗?
村长做了半天工作也没用,叫了几个妇女把法的媳妇扯开了,可她还是在一边不住地踢腾。
依着制服们的意思,好像事情很大,墓里挖出的东西很多,都被法处理掉了,只剩下了这个罐。法说他冤枉,他就是去看了一趟,什么也没拿,还来来回回地说了许多话,越说越说不明白,不但制服们不想听,连村长也不想听了。村长说,那天你婆说你上了五柞宫,让我去寻你,我就没往这儿想,法,你怎的会干这种事,这是犯政策啊,挖坟你就不怕遭报应?
法哭着说,我够报应的啦,你看看我婆,看看我兄弟,看看我这肋子一村长说,现在这情况我也护不了你了,人家让去你就老老实实地去,千万别别扭着,明天我就去托人……
法的儿子坚走地对制服们说,坟不是我大挖的。
一个制服要给法带上铐,他看了看法的儿子,终是没把那亮晶晶的家伙掏出来。
法被带上了车,临走对儿子说,三天后记着给你叔圆坟。没多久,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了黑鱼和冯公冢的事,都到五柞宫来看大墓。后来发展得连西安、兰州那边也有人过来了,观山景的,捡瓦当的,捶拓片的,搞写生的,从事的内容非常丰富。有个体户增加了两趟从茂陵过来的小公共车,走的就是汉武帝回搏熊馆的路线,每辆车回回装得满满的,内中有无汉武帝也未可知。来人单枪匹马的也有,携家带口的也有,成群结队的也有,五柞宫已经成了旅游胜地。游人先在河边吊唁儒的“搏鱼之处”,眼睛在水里努力搜寻可否发现第三位、第四位“千岁”,以图吉利,上了山再指手划脚地谈论墙后头的土堆,评论一番那对倒霉的双胞胎弟兄,听老尼说些不着边的诨话,都说老尼的话里充满禅机,都说这地方有灵气,都说下回还要来。有商人用两千元买老尼的雕花础石,老尼说盖房时还要用,不卖。商人坚持要买,已经加到了七千。老尼说七千要是买她,她可以跟着去,她也是个宝。商人又不要了。
在人们的口中,法和儒恢复了原先的名字,向老尼打听两兄弟的事,老尼说不清评法批儒谁是谁,告诉游人说这个人三百年前让皇上给杀了。有爱较真的人推算三百年前应该是清朝,老尼说,朝代换来换去,皇上只是一个。
众人点头,佩服得五体投地。
法保外就医,暂时回了家,冯公冢的事到底也说不明白。
太婆因为中风,死于第二年春天。
老尼还稀里糊涂地活着,还一门心思地化缘盖庙。
又到了夏天,汉武帝没来,来了一批写文章的人,在五柞宫新盖起的小茶馆喝茶,闲聊中说到霍家哥儿俩,得出结论是“评法批儒”这两个名儿取坏了,这里是汉武帝的地盘,在“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帝脚下搞“评法批儒”,不会有好果子吃,俩兄弟也是该着。文人中有好事的,摹仿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写了一篇《千岁赋》,记述了儒和黑鱼的故事,文章没甚影响,看到的人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