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在炕上时常地想起洋葡萄,他的内心对洋葡萄还是充满感激的,救命的事且不说,单洋葡萄能守口如瓶,没将法的行径给抖搂出去这件事本身,就很够朋友了。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法被五柞宫的土压了,被五柞宫哪儿的土压了却没人深究,大家都很忙,各有各的事,没人为这些细节去伤神。只有洋葡萄知道,洋葡萄却装得跟不知道一样,远远地走了,这是他的讲义气之处。法想,洋葡萄回来,得让媳妇提点礼,好好儿谢谢人家。法还惦记着冯公冢里那些东西,当时粗粗地一看,连俑人带器皿,少说也有七八十件,且不说还没发现的细软,就这些瓶瓶罐罐都弄出来也能发笔大财。关键是得找帮手,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不出事没事,出了事就了不得。话又说回来,找一个帮手就得分一部分利益,现成的财宝拱手让人分,怎能心甘。河对面的永泰公主墓在挖掘的时候发现盗洞下面有一具尸骨,说明的问题太深刻了,盗墓的是个团伙,也就是说东西上去了,人家把这个递东西的倒霉蛋给留下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不靠神仙皇帝就靠我们自己。法脑海里翻腾着冯公冢继续开发的工作计划,想着尚留在墓中的物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肋骨折了的基础上又增添了神经衰弱,一天到晚恍恍惚惚地没精神。媳妇窥出法的心思,说不如去找儒搭伙,儒到底是亲兄弟。法说找谁也不能找儒,儒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肚子狼心狗肺。
媳妇不再说什么,到外间屋熬猪食去了。法这一躺倒,家里的活计都推给她了,既要支撑着小铺的营业,又要照顾内病外伤的法,还要顾及睡在屋里的太婆,关照两个孩子,忙得鬼吹火似的。儒根本就靠不住,见天不着家,连吃饭也见不着人,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人越忙,太婆越添事,也没病,就是躺着,饭也很少吃,话也没有了,有时一天一天地昏睡,叫也叫不醒。太婆没有追问法到五柞宫干嘛去了,也没有追问儒那条鱼是如何处理的,突然地,太婆像变了个人似的,撒开手对周围的事不问不管了,让人纳闷。媳妇倒是希望老祖宗还能出去骂骂人,可是老祖宗谁也不骂了。
儒天天到河边去,他发现它还在那里,就在流水中,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暗流,打出一朵朵浪花,引得他一阵阵心跳。
他在岸上,它在水下,彼此无言地对峙。这种对峙让他气恼,让他沮丧,毋庸讳言,它的存在对于他就是挑战,蔑视和羞辱。
他要抓住它!
他和它似乎都在等待着某一个时机。
秦岭北麓很长时间没有雨水了,入了秋的气候全没有一丝凉意,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地里的庄稼卷了叶子,公路上蒸腾着热浪,氤出一片片虚假的水泽。渭河的水已近干涸,只剩下中心部分一条细流。人们说,今年秋老虎热得时间太长,这应该是中伏的天气,反常着呢,怕不是要地震。
终南集上出现了卖煮玉米的摊子,心急的农民开始用嫩玉米赚钱了,反常的气候并不能阻挡庄稼的成熟,庄稼们有着自己的规律。搏熊馆属半山区,庄稼一熟,成群的饽猕猴和野猪就要下来摘取胜利果实,间或还有熊二哥的糟蹋,有羚牛的闯入,每年护秋的任务都很重。在庄稼收获之前,家家要在地里搭上高架窝棚,着青壮劳力,日夜监守,地里稍有响动,便敲一阵响动,作一阵呐喊,咣咣地热闹一番。近两年,一切都现代化了,人们在窝棚前拉上了电线,点起了长明灯,将这几亩三分地照射得白日一般。更有聪明者配以录音机,专挑崔建和藏天朔的歌曲,放大音量,使那粗狂的音律吼遍沟沟岔岔,任什野物也不敢来。年纪大的爱在窝棚前打牌,唏哩哗啦的麻将声对动物们也有很大的震慑力。总之,在这即将收获的季节,各家都有各家的高招。以往,护秋是儒最爱干的事,不待谁催,早早就住到棚子里,在地边挖坑下套,一通折腾,有时逮着只兔,有时什么也逮不着。野物们是有记性,的,对儒设的机关常常是绕着走,庄稼照吃不误,儒便不厌其烦,再一次安夹设套,以图再战。在地边和动物的那份斗智斗勇让儒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他巴不得一年四季天天都护秋。
今年,法的媳妇央求了儒几次,说法病着,下不了炕,让儒为地里的庄稼操操心。儒说他很忙,顾不上地里那几棵老玉米,谁爱吃就让它吃去吧。
法的媳妇说,叔叔这是说啥话呢,那是咱家大半年的心血啊!
儒烦了,眼睛一瞪说,你有什么权力支使我,你又不是我娘。
法的媳妇眼圈一红,不说话了,她想,法说得真对,这个人真是个狼心狗肺。
现在,儒的兴趣不在猴子和猪身上,不在半山的玉米地里,他的希望在河里,他在跟那条鱼较劲。
傍晚时,西南天际有火烧云,空气中弥漫出阵阵凉意,儒知道,山那边在聚集云彩,下雨是迟早的事,那边的雨水一下,这边河水就会给那条鱼增添无限生机,什么叫如鱼得水啊,这就叫如鱼得水,他必须在山水下来之前及早动手,失掉这个机会他就输了,输给一条鱼。
吃早饭的时候,那个管黑鱼叫中华鲟的孩子跑来告诉儒,说河里的大鱼晾在沙丘上,已经死了。儒一听,撂下饭碗就往外跑,半途想起什么,又折回来,从墙上摘下那条新买的麻绳。
太婆正在打呼噜,突然地睁开眼睛用清醒的声音说,儒,你这就要走了么?
儒说,婆,我去河里逮鱼。
太婆说,你不跟婆说几句话?
儒说,我逮来鱼给你煮汤吃。
太婆说,这鱼汤婆是喝定了,婆等了九十多年,等的就是这碗汤。
儒说,这回逮来鱼咱再不拥军,咱自家吃了它。
太婆笑笑说,咱家怎能吃得了那么多,你记住,全村一百五十三户,人人有份。
儒往外走,又被太婆叫住,太婆说她现在就想和她的孙娃儿说说话。儒说逮回鱼来他和婆说个够。太婆说,不是你和婆说个够,是婆和你说个够,婆现在是拦不住你了,你的心已经走了,跟我说话的就是个壳罢了。
儒嫌太婆啰嗦,借着个空当跑出了门,跑到院里还听见太婆在屋里说,你知道那是什么鱼吗……
儒匆匆地回答,黑鱼!
儒这回逮鱼的声势造得很大,村里的人都知道儒要逮大鱼,凡是没事的都涌到了渭河边,兴致极高地要看看儒怎样把那条鱼弄上岸。
不用指点,人们一眼就望见了搁浅在河里的那条黑色大鱼,鱼直直地挺着,和它身下的沙,如同分水岭一样,将主流水域一分为二,使劈开的水在这一段变得湍急而纷乱。有个老汉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哪里是鱼,那分明是一匹卧着的马嘛。经老汉一说,马上有人附和说的确像马,像黑马,一匹想喝水的黑马。更多的人看不出是马还是鱼,只说是黑乎乎的一堆。
儒准备下水了,谁提醒他说河水有些发浑,上边可能有水下来,但没人阻拦儒,人们知道,凭儒的水性,在渭河里打几百个来回不在话下。不是儒特殊,是搏熊馆村的老少爷们儿都有一身上好的水里功夫,年年发洪水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都在河边等着,等着捞浮财。每年洪水,上边都要漂下来柴草木头,箱笼牲畜,当然也有人,搏熊馆人救人的原则是,捞活的不捞死的,捞女的不捞男的……
几个半大小子,起着哄地要跟儒一块儿过去逮鱼,被他们的母亲们呵斥住了,她们认为,捡鱼这样的事,只一个儒就够了,又不是去打狼。
儒在众目睽睽之中下到河滩,踩着松软细腻的河沙向中间走去。一条受了惊吓的四脚蛇,倏地从儒前面跑过去,钻到一堆卵石缝隙中,不见了踪影。几只水鸭儿扑楞楞从杂草中飞腾起来,急急慌慌扑向了河对岸,昏头昏脑的样子让儒想笑。许多小蠓虫围着儒使劲飞,像一缕轻轻的烟,赶也赶不走………切太平常了,平常得不值得儒拿眼睛去看。
趟过几个浅浅的小水洼,跳过一堆乱糟糟的圆石头,儒来到主流跟前。河水很急,越过小洲,河水一抹地漫向北岸,那边是近五里的滩地,不见人烟。儒看见河中心突起的沙丘上挺着那条黑鱼,因为站得低,看不清它的头尾。儒奇怪人们怎的会把它看作了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明明都是鱼,一点儿不像马。儒把鞋脱了,放在石头上,踏进了水里,河水很凉,凉得出乎他的预料。
这是从秦岭峪里出来的涧水,不是乌鼠山那边过来的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的山水,那边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有了晚秋的寒意。走进中流乏前,儒回过身向着高岸上的人挥了挥手,那边大手小手一齐挥舞起来,很是热烈,隔着荒蛮的河滩,岸上的人变得很小,看不清谁是谁了。
儒扑进水里,向着沙丘游过去。划了两下水,他进一步感觉到了身下水温的变化,从温度的猛然降低,他知道这是到了真正的中流,渭河的中腹。深而凉的水域并不宽阔,也就是那么一段,他不过蹬了几脚,就触到了对面坚实的河床,站起身,水只搭到他的胸。儒踏上沙丘朝黑鱼走去,有风在呜呜地吹,南边秦岭山脉在一片岚气中静静地卧着,天蓝得很深远,头顶上有两块白云彩好像比赛一样在跑。
黑鱼死了,硬梆梆地展在沙丘上。一双无神、暗淡又浑浊的,只有死鱼才具备的眼呆呆地瞪着,空洞得没有任何内容。这条鱼的确很大,比前一条整整大了一圈。鱼身上这里那里裸露着鲜红的肉,原本细密齐整的鳞,在太阳持久的直射下有些发卷,残破得如同战败士兵的盔甲。儒想,它一定是在狭窄的主流里挣得久了,才被搞成了这副悲惨模样,这里实在不应该是它的天地,这条固执的鱼,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踢了一脚,黑鱼坚硬的鳍扎烂了他的脚面,冒出了血。
死了还这样硬!儒骂了一句,吃力地把鱼翻转了个身,他看到了黑鱼那微黄的肚皮,僵硬的鱼只有肚子部分还是软的,和鱼塘里捞出来的死鱼一样,鱼的排泄口流出了带着血的黏液,几只大麻苍蝇在那儿饶有兴致地起起落落……
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他觉得没了意思。
这不是儒所追求的境界。
儒将手搭在眉上看了看岸上的人,人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个个很庄严肃穆的样子。这回儒没有挥手,他认为为这条死鱼没这个必要,武松要打的是一只死虎,《水浒传》也不会把他搬上电视,让全国人民去看。早知道是这样,不如让那几个孩子过来,拽回去就是了,他出马,有点儿掉价,过来的时候竟没算计到这一步。
儒不急着运鱼,他坐在鱼身上,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有些失望,更多的是不忿,他得衷达一下他的感情,于是他扯开喉咙吼了一嗓子秦腔:有为王打座在长安地面……
下边那句是什么儒不记得了,他只会这一句。唱过了秦腔儒感觉好一点了,他看了看岸上的人,那些人无动于衷,滩里的风大,将他沙哑的吼声撕裂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对岸上的人来说,人们只看到儒坐着,嘴巴张合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哈欠,没有什么纪念意义。儒想,反正也不是给他们唱的,他们有没有反应无关重要。儒本还想再坐会儿,忽然觉得脚有点儿凉,低头一看,河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涨起来了,脚下宽阔的沙丘已经变作了鱼脊一样狭长的一条,变得陌生而捉摸不定。西风很猛,灌满了整个河道,扬起很高的尘,使儒和他周围这片沙地变得模糊不清。儒大叫一声蹦起来,他等的就是这水,他要借助水的浮力把鱼拖回去。
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寻来一块石头,对着鱼头猛砸了一气,累得他胳膊发酸,呼呼地喘气。眼看那个扁圆的脑袋变了形,儒才抖开麻绳,骑在鱼身上,将绳子从鱼鳃中穿过,打了个结,又将绳两端在腰里牢牢地捆了,才一步一拽,将鱼拉进水中。
几十斤重的鱼一入水,刹时轻松了许多,儒踏着河底拖着鱼往前走,倒也没费什么力气,鱼在后头亦步亦趋,随得很紧。趟了几步,儒便浮了起来,他划了几下水,一拉绳子将鱼带进了主流。鱼一进入深水,立即沉沉地坠入河底,随着绳子的拉扯,儒跟着鱼埋入水中。水无情地从头顶压下来,周围突然呼隆隆变成昏黄一片,儒立刻感到了水的巨大压力和阵阵冲击。儒并没有慌乱,有在河里捞浮财的经验,他懂得如何应对,他憋足了一口气,一只手将在水里飘荡的绳子死死抓紧,在臂上绕了两圈,然后双脚使劲一蹬,身子一挺,空着的胳膊大幅度地做了几个压水动作,就浮出了水面。
下面的事情很简单,儒只要拽着绳子蹬几下就可以将鱼拉过去了,他已经听到了对面岸上人的欢呼,看清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涨了水的河,流速变得很快。在儒浮上水面的同时,被水冲出了很大一段距离,手里的绳子拉得直直的,身体漂浮的儒感到了鱼的重量,只要不蹬水,他便会随着鱼往河底沉,他身上绑的不是鱼,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岸上有人跟着儒往下跑,边跑边给他鼓劲,有的耐不住性子,下了河堤,向着他奔过来,伸出了手。然而他们的两条腿到底赛不过轻捷的流水,他们看见儒在滚滚的水流中,时而沉时而浮,速度很快地顺流而下,将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儒在河滩逮鱼的时候,法让他的大儿子扶着不声不响地上了五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