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
从上午十一时许开始,直到他们从婚宴上吃了午餐出来,堵车堵了个半小时,又绕了老大一个弯子回家,仍未停歇。
童瑶抬腕看了看表:近三点了。
远远地,望见笼罩在烟雨朦胧中的丁家别墅,红瓦白墙,错落交叠,又与附近蔷薇藤蔓、花草树木相映成趣,彼此相辅相成,颇有一种世外桃源般清新雅致的气息。
童瑶见了,不由得心情大好。
可好心情只持续了瞬间,当她垂下眼帘的时候,居然看见毫无遮挡的别墅院落之内,竟怅然跪着一名少年。
他静静地跪在那里,光着头,身着单衣,一动不动。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际滴滴答答地躺下来,他却仿佛被凝固成石雕一般,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小天!
童瑶脑袋‘嗡’地一声,好像被定时炸弹当场炸掉了一般!
陡然涌上一股脑充血快要发疯似的感觉,若不是丁翊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她几乎想要直接跳车!
他匆忙地刹车,还没来得及说上句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竟是这样!竟能这样!!!
这都是她自己干的好事啊!
童瑶惊慌失措地冲过去,不顾积水泥泞,断然跪下,三下两下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弟弟身上,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
凛冽的秋风夹杂着细碎的雨丝纷纷陨落。
童瑶只觉得咽喉发苦,声音好像被堵住了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想哭,失声痛哭,嚎啕大哭!
神呐,老天爷,看她这都干了些什么?她这都干了些什么啊啊啊!
童瑶浑身颤抖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弟弟,毫无形象地张开嘴,失声恸哭着,泪水合着雨水一行一行在面颊上疯狂蔓延!
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只有想一头去碰死算了的感觉。
“傻瓜!你怎么这么傻……”童瑶涕泪纵横,腾出双手抚上你小天的脸颊,努力为他拭去雨水,并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摩挲着他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怎么这么傻啊!”
童瑶沉浸在强烈的自责与懊悔中,濒临精神崩溃的她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已有人撑着把伞快步走来,蹲下身子,全然不顾自我地替他们遮蔽风雨。
周小天这才渐渐从石化状态中清醒过来。
“姐姐……”童瑶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手,急忙双手握住,努力揉搓着。
小天用力抿了抿唇,费力地继续说道:“你不要责怪爷爷奶奶,也不要怪干爹干妈和朱瑛姐姐,是我不顾他们劝导,一意孤行要自责自罚的。”他声音早已沙哑,说到这里,还忍不住瑟缩着身子咳嗽了两声,顿了一下,抬眼看见童瑶忍不住泪流满面的样子,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拭去她脸庞上的泪痕,安慰说:“我也不怪你,姐姐。”
童瑶垂下脑袋,双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可是,姐姐,请你原谅我吧。”小天咬了咬牙,冰冷无情地说道:“我想了很久,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他。我不能,我没有办法……原谅那样的父亲。”他躬下身来,将脑袋埋进童瑶肩头,悲哀地呢喃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原谅他,接受他……姐姐,你能想象我这八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么……你能想象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三餐不继还会时不时挨上一顿毒打的滋味么?”
周小天抬起头来,毫无畏惧地望进童瑶眼底,缓缓陈述道:“有好几次,若不是邻居苦苦阻拦,我险些都被他活活打死。可是,即使如此,我仍然在欺骗自己,我对自己说:其实爸爸是爱你的,他只是心里苦闷,喝醉了酒需要发泄而已!我……一直一直,这么欺骗着自己,直到现在。”说到这里,他蓦然苦涩地笑了起来,继续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一点都不爱我的。真的是一点点,一点点都不爱我啊……为什么还要要求我去爱那样的他呢?太勉强了,即使装模作样,我都做不到啊!”
泪,无声无息地从那张空洞的笑脸上滑落下来,流淌进嘴里,咸而苦涩。
周小天无力地闭上双眼,任凭涕泪纵横,哭泣着,微笑道:“所以,姐姐,请你原谅我吧,也请你,放过我吧……”他的身子终于支撑到了极限,话音未落,整个人眼前一黑,已经昏死过去。
童瑶努力地抱住他。
十四岁的男孩,再单薄瘦弱,也不是她所能轻易抱得起的。
“我来吧。”直到现在,蹲在一旁的丁翊才将手中的雨伞递给童瑶,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从她怀着接过晕厥过去的小天,抱起来,快步往家里走去。
·
事后才知道,不是爷爷奶奶干爹干妈不劝阻他,而是实在劝阻不了。
小天与干妈一同出去逛街,回来之后,他仍然对早上发生的事情念念不忘,连中午饭都不肯吃,硬是不顾家里人阻拦,要兑现许以姐姐的承诺。
开始的时候,本来朱瑛还撑着伞蹲在他身旁好劝歹劝,后来见他竟毫不理会,便笑他,说:“你在这里跪着,你姐姐又看不见,难不成还有人来怜悯你么?她这是去参加婚宴,万一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你莫不是一直要跪到那个时候?”
小天没说话,又过了好久,才轻声应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便什么时候起来……她若不回来,我便跪死在这里好了。”
那语气就好像轻描淡写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朱瑛当真是无语了,干脆回屋,又搬出小凳子坐在他旁边替他撑伞。
风雨飘摇,渐成水雾,层层弥漫,又岂是一把伞能遮蔽得了的?
不一会两人便已全身湿透。
朱瑛回屋洗澡换衣服,又换冯妈继续坚持作战。
幸亏两人这回来的还早,若不然可还得拉上干妈罗秀娟交替上阵。
远远的看见水雾中透出车灯昏黄的光芒,冯妈这才很给小天面子的撤去‘救援设施’,让他好生表演一出催人泪下的‘苦肉计’。
即便如此,最后他还是苦不慎寒地昏厥过去。
他们只说是小天的性格极其顽固、倔强,可谁又能真正理解到整个事件中他激烈悲哀的感情?那种对父亲的背叛深入骨髓的仇恨,以及为了请求姐姐原谅,甘愿冒雨承受责罚的对骨肉至亲的……爱?
那么叛逆的、单纯而拥有稚子赤诚的弟弟啊。
幸亏事后家里人及时七手八脚替他洗澡换衣服,又请附近社区医生登门就诊,饶是如此,依旧发了一夜高烧,闹腾得一家人不得安宁。
童瑶则更是愧疚不已,任劳任怨在病榻前孝子贤孙地守了弟弟一夜不说,事后还不得不挨个向家里人连连致歉。
虽然大家嘴里并没说什么,干妈和丁翊甚至还劝了她几句,可作为童瑶自己,却依然十分地自责。
她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该补偿大家才是。
于是第二天清晨才去补睡三个多小时的觉,便又起来了,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冯妈从外面买菜回来,正和朱瑛说说笑笑在厨房忙碌,她不好意思吃闲饭,便也过去帮忙。
三人在厨房分工合作,一边替小天熬药一边闲话家常,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
过了一会,药煎好了,童瑶本来想要亲自替小天端上去,恰好丁妈妈过来叫冯妈去收衣服,便接过药罐子来,和她说:“我虽然做了这么多年家庭主妇,却实在是个不善厨艺的人,还不如你们俩在这里弄,我替小天端药上去呢,”她说着,又半开玩笑地毛遂自荐道:“别的不行,哄小孩吃药我倒是很有一套。”
一番话说得在场几个人都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干妈端药上楼,冯妈收衣服去了,厨房便只剩下童瑶与朱瑛二人。
两人说着笑着,一边做事一边彼此商量着菜式的做法,又互相探讨研究学习,感觉很是投缘。
谁知好景不长,做到一半,朱瑛突然躬下身子,伸手捂住嘴巴,忙不迭丢下切了一半的胡萝卜,转身就往厕所跑去。
童瑶惊愕地听见她在厕所里大吐特吐。
她生怕她是昨天替小天撑伞,自己也着了凉,不好意思不闻不问,便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过去看看。
朱瑛正痛苦地对着座便器大吐酸水,连早上吃下去的瘦肉粥也一并吐了出来。
童瑶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关切道:“要不……我去跟干妈说一声?你这个样子,怎么也得要去看医生的。”她说着,见朱瑛正忙着痛哭流涕地呕吐,来不及回答,便也不再多话,转身往外走去。
还没出门,手腕便被朱瑛拽住。
她回头,看见她凄惨地抬起头来,冲她摇了摇。
童瑶想了想,叹了口气,也不好强求。
又过了好一会,朱瑛终于吐完了,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漱口洗手一边和她说:“早看过医生了,其实也没什么,”她笑了笑,回首望着她,说:“不过是怀孕了而已。”
童瑶登时瞠目结舌。
就好像突然之间,心口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疼得她竟忍不住浑身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她又突然想起来,昨天丁翊的那番话。
他说:“我喜欢你……可惜,已经太晚了。”
他说:“我的刑罚太重,远过于我所能承担的……”
他说:“我终究不是该隐,得不到上帝的庇护,是一无所有的。我必须偿还我所犯下的罪,以至于不能随心所欲。”
童瑶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