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就一靠双手吃饭的职业,这一伤了双手可不是要砸了饭碗?
不一会,童瑶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双手被烫起大片果子般水泡的青年往这边跑来,青年面色泛青,一双手被烫得绯红,他死死咬紧牙关隐忍着,额际冷汗涔涔而下。正这时,身后紧闭的办公室门终于开了,从里面出来的却不是林翔,而是一名身着正式工作礼服的男子,他皱紧双眉,大步上前,看了一眼钢琴师惨不忍睹的双手,又与众人交流了几句,掏出钥匙打开右侧最角落那道门,领着他们进去了。
童瑶怜悯地侧过身子在外面看着。
这是一间医务室,已经有人去拿出消毒药水、棉签、纱布、长针等物件替面色煞白的青年敷药疗伤,众人有安慰的,也有默不作声的,偶尔还有不痛不痒看笑事的。
正这功夫,林翔从旁边房间里探出来,悄悄向童瑶招了招手。
“刚刚我朋友还在和我说起,他们酒吧最近有人暗中作祟,怕是要出什么意外,我还正在考虑要不要再介绍你过来打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兑现了。”林翔仿佛松了口气一般拉着童瑶的手臂小声告诉她。
“这么说,这次钢琴师被开水烫伤不是意外了?”童瑶吃了一惊:她就说嘛,钢琴师这么注重双手保养的职业,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开水烫伤呢?
“肯定不是。”林翔笃定地点了点头:“不信你等着瞧吧,一会准得接着闹出岔子来。”
童瑶还正在想,人都被烫伤得这么惨了,这能再闹出什么岔子来呢?就听见身后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焦急地嚷嚷:“经理,不好了,经理,你来看看吧,刚才点歌的好几桌客人我们都把钱退还给人家了,可偏有一桌死活不答应,非要听那首《致爱丽丝》不可,说听不到就要砸了咱们的场子,你看这该怎么办呀?”
“什么人?我去看看。”方才出门的男子面色一冷,又好言抚慰了钢琴师两句,转身随来人往大厅那旁走去。
“看,麻烦来了吧?唉,我当初就和他说过,这大堂经理也不是好当的。”林翔倚在门框上,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小声地叹息。
“你朋友?”童瑶望着一群人消失在转角处,暗自摇了摇头,心想:酒吧这种地方果然是非无常,工资高是高点,可是看上去好像也不太安全的样子……
林翔点了点头,迟疑片刻,中肯地劝童瑶说:“我看,还是算了吧。等他一会回来,我就和他说,算了,人家妹子还小,时间太晚总不好。”
“嗯。”虽然有点舍不得,可是童瑶可不想某一天自己也落得那钢琴师一般的下场,毕竟安全第一。
又等了一会,陡然听见大堂那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似乎是甩桌子砸凳子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阵女客的尖叫,随后更是叫骂声、吵闹声不断,整个场面乱作一团。
“赔?你拿什么赔!”童瑶遥遥听见有一年轻人的声音嚣张地嚷着:“要陪也行,十万倍赔我们,拿不出钱来就让钢琴师乖乖出来,老子就要听那首《致爱丽丝》,那是高雅艺术,你们这群人懂吗你!”
切,他还敢问人家懂吗,童瑶估计他自己九成九就一艺术文盲。
又是一阵喧嚣之后,又听见刚才那人狂笑数声,比方才更加夸张地嚷道:“叫警察?哈,你叫来试试?我就告诉你,咱后台硬得很,几个小小的警察算个P!你今天就两条路:一,乖乖把大爷点的歌弹了;二,你关门大吉吧你!”
随后双方继续争执着,隔壁双手刚刚包好纱布的青年突然站起身来,神情镇定地宣布:“告诉他们,别再闹了,我去弹便是。”接着,他试图重新将手上缠好的纱布再取下来。
“可是,可是你的手……”旁边的人大吃一惊:伤得那么重,他还能动手指么?弹钢琴不是打酱油,那是技术活,必须要敏感的触觉与精致的心灵感应才行,他现在这副样子,未免也太逞强了。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青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知道勉强,可是即使勉强,也没有办法逃避啊。”说完,又环视周围众人:“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我家中还有父母孩子等着我养活呢,我不想放弃。”
旁边急忙有人劝:“没人说要赶你走,你先回家好生养伤,手好些了再来也不迟,你也知道,其实我们我们酒吧有不少老顾客就是冲着你的钢琴来的,所以……”
“所以,我要出去,我要弹,这点伤算不得什么。”青年神色坚毅地说着,一扭头,义不容辞地大步往外走去。
一开始童瑶就看得清楚,他一双手真的是被烫伤得非常严重,连动一动指头都会疼痛不已那种,又怎么可以再去弹钢琴呢?即使他勉强弹奏出来,其中不知要吃多少苦,他又倔强不肯说,一个人独自忍受,真是顽固的家伙。
“喂,”眼见他就要出去,童瑶突然脑袋一热,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已经先行动了——她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笃定地望着他,说:“我会弹。《致爱丽丝》是吗?我会弹。”
一语震惊四座!
“你?”对方不信。
《致爱丽丝》不是流行乐,不是民族乐,那是上上个世纪初贝多芬的钢琴曲。
眼前看上去只不过刚刚长成的少女真的就会弹么?她别理解成某首类似曲目的流行歌曲了吧?
“是。”童瑶简单地比划了两下:“就是贝多芬那首《致爱丽丝》吧?我小时候最喜欢这首乐曲的,虽然这么多年没再演奏过,可是我想,只要有乐谱,一切都不成问题。”
当年因为妈妈是音乐老师,所以她接触钢琴的机会也很多,母亲传授过她许多钢琴曲的演奏技巧,其中,这首《致爱丽丝》是她少数几首十分喜爱的音乐小品之一。
“那,就这么说定了,拜托你了!”旁边众人仿佛看见救星一般簇拥过来,有的去前厅报信,有的忙着去替童瑶找演出服,还有更多人拿看稀奇看古怪的眼神冷冷地瞅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反复琢磨。
对于这种人,童瑶一贯采用无视的态度,她转身叫住去找演出服的工作人员:“哎,那个,麻烦你找一身男士的套服可以吗?这首歌是送给女孩子的,我想以男子的身份演奏会比较合适。”其实这里还掩饰了童瑶暗耍的一个小聪明:她希望给人错觉为男子,这样至少能保护自己过后不会因此受到肇事者的骚扰。
当然这份心思她不会开口说出来。
对方回头古怪地望了她一眼,又转眼瞅了瞅她身旁的青年,青年微微惊讶,不过却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下指示说:“照她说的去做。”
待那人去了,林翔才吃惊地跑过来,一把扳过童瑶的肩头狠狠摇了摇:“你真是疯了!”
“是,我是疯了。”童瑶深吸口气,没事找事把祸乱往自己身上引,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疯狂:“可是,你真能眼睁睁看着他用这双手再去演奏吗?”她侧过脸,望了望青年那张平和朴实的脸庞,又低头瞧了瞧他裹满纱布的双手,轻声叹息:“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真的。”
“有什么好佩服的,敬业是每个钢琴师的天职,”青年连忙摆了摆手,“倒是你……”他真担心她能不能胜任。
童瑶挠了挠脑袋,歪过脑袋想了想,突然轻声笑出来,很不负责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反正,试试看吧。”
众人沉默。
转眼瞅着她的眼神笼罩上一层浓郁的、理想主义的荒谬色彩,说不出是可怜呢还是滑稽,总之比看马戏团表演更加神奇。
前厅的喧嚣很快沉寂下来,童瑶换上工作人员递来的演出服,很无语地发现自己‘平坦’得居然不需要任何掩饰,只要不说话,光换这么套衣裳就能完全看不出是女生来。
……也好。
对着墙壁上悬挂的更衣镜顽皮地扮了个鬼脸,童瑶又重新换上一本正经的神情,转身步入大厅,一眼望见那一桌嚣张的肇事者。
一共五个人,姿态各异:直接穿着鞋子蹲在座椅上面的、翘起二郎腿的、趴在桌面上的,或者干脆歪着身子坐在桌角上的、甚至玩杂技似的半翘起两只椅脚骑在椅背上的,都有。旁边几名侍者正在忙着收拾被他们打翻的桌椅。
已经闹走了好几桌客人,其余剩下的也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地能回避多远是多远,以至于这五人旁边大好的一片雅座全空白出来,没人愿意没事找事靠近这群不定时炸弹。
偏这时一名短发女青年端起自己点好的咖啡和点心,挽起脱下来的外套,不怕死地从角落中轻盈地走出来,找了张刚刚被侍者重新整理出来的桌子坐下,饶有趣味地双手交错支撑着脑袋,抬起一双柳眉杏眼似笑非笑地望向童瑶,瞳眸中若隐若现地闪烁着点点明亮的光芒。
她的装束很随意,一只手袖子往上捋着,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手腕上恰到好处地扣着一只黑色的名牌防水表,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杯中宗褐色的液体,更衬出本人简单豁达的性格。
童瑶只看了她一眼,条件反射便在脑海中滑过两个字: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