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好吧,鱼娘娘
我把这该死的老太婆怎么办
“我们总不能这样见不得天日吧,除了上床就再没有其他约会。我现在对你体面地穿着衣服是什么样都忘了。”西芳给转朱阁说。
“我们不是偶尔吃饭嘛,还看过一场电影,也开车出去玩过。”
“那是集体活动,几个人一起。我们应该单独开车出去玩一天。”
转朱阁没有立即答应,西芳就知道他不是太乐意。平常西芳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从不让人为难,可是这次,她强硬地撒娇了:“我们就开车出去玩一天,能怎么样?”
“还记得去年我开车送你回单位,等红灯的时候,刚好就让我老婆的姐儿们看到,立马打电话告状。审了我好几天才混过去。”
“这些我不管,反正得出去玩一次。怎么,我这要求过分吗?”
“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好吧,我安排一下。”
过了几天,转朱阁说:“我们在国庆黄金周结束后的八号出去,这样的好处是景点人少。八号早上,我在你家路口接上你,到山里吃个午饭,办个正事,然后回来,不误你晚上做直播,怎么样?”西芳很高兴,问去哪里,他说:“去森林公园,我们单位去过两次,我熟悉那里的情况。”其实对西芳来说,去哪里都一样,只要是完成了两个人出去玩了一天这个愿望。
西芳骨子里是个浪漫多情的女人,她想要自己的感情生活丰富多彩。经过几年的观察,转朱阁不是这样的人,他好像只有兴趣和西芳上床。西芳劝自己,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那些浪漫风流、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是有,可他们要么级别不够,档次不行,要么最终不可靠,像转朱阁这样,几年来对她言必信,行必果,一直热情不减的人,还真没有。他俩几年来达成默契:稳定压倒一切。现在,在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稳定的大好局面下,西芳想有点色彩,想再放纵一点点,想证明他更在乎她,比如他们开车到百里之外,中午在转朱阁给她描述的小木屋里恩爱。
转朱阁站在车外等她,他正在打电话。他编好了谎言,给下属,给家里,离开市区一天,满足他情妇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要一切局面尽在他手中掌握。其实出于他的立场,并不想两个人开车出去,太招摇,而他主张小心使得万年船,他常给朋友说,小秘人人有,不露是高手。可是他想,任何事情要适当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一下,这女人几年来一直让他销魂,让他不再受外界杂乱的诱惑,让他有种稳定感,让他保持尊严和体面,她也不轻易给他提要求,所以她这个小愿望,一定得满足。他年轻时是个标致的美男子,现在腰身有点富态,肚子微鼓,高质量的衣服掩不住青春已逝的景象。那又怎么样?西芳向她走去,心里怀着温暖的爱欲和偷情的窃喜。我们都不再年轻,但是还有激情,还有欲望,当你抽身来看的时候,这种欲望是件挺可耻挺无聊挺没道理的事情,可是置身其中,我们感受到的还是幸福和冲动,身心的极大满足。西芳轻车熟路地拉开车门上去,她知道他料理好了一切,路上要喝的水,吃的小零食,擦手的湿毛巾,甚至他知道她路上会上一次厕所,告诉她渴了就尽管喝水,我们走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在一个服务站停下来歇歇。跟他在一起她什么心都不用操。西芳想起这些有点哀伤和顾影自怜,这就是她几年来委身于他的原因。她曾给他说过,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不会撒娇,从小艰苦的生活让我没有撒娇的机会,任何一件事都得自己去奋斗去争取,没有人做好了送到面前。可是我一直梦想着有一个可以撒娇的男人,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所以,我容易对那些大我好多的男人有感觉。
“知道为什么要向西走吗?”
“不知道。”西芳看着他的侧影说。
“这样去的时候背对太阳,下午回来还是背对太阳,不晒。如果是冬天,我们就去东边,来回都面对温暖的阳光。”
“你就是我奶奶说的‘被窝能’。”
“被窝能?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床上能干?”
“我们村上常有人说,嗨,这个事好办,我昨天晚上在被窝里就想好了。时间长了人送外号‘被窝能’。”
“哦,那我就是‘被窝能’,这个荣誉称号,我喜欢。”
“来回背着阳光,很好,其实人生很多幸福欢乐恰恰是背向阳光的时候才有的。”
路上并不顺利,在下了高速走上公路的时候,有修路的地段,要绕路,还经过一个水泥厂,尘土飞扬,车颠得厉害。转朱阁有点烦,可是西芳坐在旁边,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还幸福地陶醉着。
“你这一点很好,从不抱怨,也不娇气,好像你跟我在一起怎么着都行。我很多哥儿们的女朋友挑剔这挑剔那,叫男人很头疼,我不知他们怎么能忍受。”转朱阁表扬她。
“本来嘛,反正是出来玩了,就算去不了森林公园,我们瞎转一圈,又开车回去,我照样满意,人生重在过程。”西芳受了表扬有点小得意。
森林公园经过七天的人海蹂躏,现在像个哀伤疲倦的妇人,悄无声息,除了景点工作人员,就是这一对寻欢的男女。给人和车买了票,工作人员为他们打开大门让车开进去。山里安静极了,车子“沙沙沙”在山路上走,不急不慢,好像整个大山就只有他们一对游客,每转一个弯,西芳的幸福就轻轻地飘荡一下。
“你知道吗?从前,我在旅游景点看到一对一对的情侣,就很羡慕人家,想着哪天我也能这样。所以,我要满足这个心愿,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出来玩,还要拉着手,勾肩搭背最好。”
一直到没有车走的路,停在一片空地上。整个景点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工作人员闲闲地看着他们,一片小木屋在流水环绕中静静地等着他们,好像每一间都向他们召唤,进来吧,进来吧,我这里提供给你们全部欢乐。
“他们一定想,这两个人什么关系,你看那些女服务员,都看你,都眼红你了。”转朱阁说。
“狗男女嘛,有什么好想的,谁家正式夫妻趁大家都上班的时候开车跑到这儿来,一会儿吃了午饭还要开房间呢。”西芳进入一个新的角色,拉住了转朱阁的手。
“现在咱们到后山上转一会儿,好赖出来玩也得看会儿风景吧,十二点回来吃饭。”
西芳不但手拉得紧,整个人也贴在转朱阁身上,转朱阁毕竟放不下架子,任由西芳摆弄,他只是配合。路过一个新建的别墅式宾馆,转朱阁说:“上次来还没有这个,走,过去看看,如果好了,下次带我妈他们来住几天。”
里面正在做最后装修,看样子档次不低。
“不错不错,回去就给我妈说,明年夏天就带她和我爸来。”
西芳沉默,好一会儿不说话,拉着的手也漫不经心起来。
“你妈去过好多地方吧?”她问。
“是,我去过的好地方都想办法再带她去。我妈这辈子,啥福都享了,年轻时就是国家干部,她那个部门又很好,我记得六几年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家啥好吃的都有,这就是我身体棒的原因。她退休后啥心都不操,主要任务就是休养、游玩。”
西芳长长叹息一声,头扭到一边,明显地感到心里有嫉妒的小火苗。她的手松开了转朱阁。
“怎么了?什么触动了你?”
“我想起了我妈,她这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每天早上出去干活的时候,吃开水泡馍,不舍得吃菜。吃苦受累一辈子好容易日子好了,她却死了,去世的时候腰已经很弯了,那是出力太多造成的。像男人一样出了一辈子力,不识字,善良,软弱,从不诉苦……我常常想,她这样的女人也算一生吗?”
“当然算,也许你妈自己觉得很幸福呢。你想啊,你爸是上了学的,在大城市工作,把她带了出来,像你说的,从没嫌弃过她,对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来说,就是最好的生活了。为爱的人操劳,那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咦?道理还可以这样讲吗?”西芳在山路上站住了,抬脸看着转朱阁。
“当然可以这样讲,你觉得她可怜只是用现在的眼光和你的标准,她们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要操劳的,我妈那样的是少数。你说的那个安叔叔,他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你妈如果跟她一比,当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前几天看到一个作家写文章说,张爱玲虽然孤独地死去,可她是个幸福的人,因为她活过,爱过,写过。你妈不可能写过,可她活过,爱过,比张爱玲只差一项,这不是很好吗?也许她认为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呢。”
“咦,怎么道理让你一讲就这么明白?”
“当然,我是谁呀,朋友们都说我是个通俗哲学家,还有人说我是伟大的凡人呢。”转朱阁有些得意。
“哎哟哟,喘上了。”西芳把自己调整到开玩笑的样子。
“没喘,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有好多事得自己想开,我爸不是在‘****’中被人打死了吗?有人问我恨不恨那些红卫兵,我说不恨。也许小的时候恨,现在不恨了。按说这是杀父之仇,可那是个特殊年代,时代命运如此,个人命运又能怎样?他战争年代没被敌人打死,和平时期被红卫兵打死了。那年我十三岁,从那一刻一下子懂事了,我妈工作忙,照顾弟弟妹妹是我的事情,我买煤买粮做饭啥都干,成了我家的男主人。十六岁那年,我妈再嫁,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一直不叫爸,直到自己有了孩子,知道当老人的不易,才开口叫爸。现在我对他也非常好,跟亲儿子一样。”
两个人在山路上缓缓地走。山里的太阳明媚而多情,吹来一阵风,有点凉,西芳又过去拉住他的手,整个人依在他身上。
下午三点,他们走出小木屋,众目睽睽下开车走人,那些服务员还目送他们的车走出好远。按照电影里演的路数,事后如果有人调查,所有的服务人员都会说:“是的,那天,整个景区就他们两人,他们停了车,先到后山转了一个小时,回来在农家乐摊点吃了午饭,女的点菜,男的去开房间,男的拿着钥匙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他们饭后钻进小木屋里去了。”农家乐摊位的女人还会补充说:“看样子是两个觉悟高的人,付账时我多找了他们五块钱,男的说好像不对,又让我算了一遍,还给了我。”
“现在是三点多,我们慢慢开回去,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把你送回电台。啥都不耽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的《西芳夜话》八点准时开始。去给你的听众讲感情吧,讲道德吧,开导他们吧,让他们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吧。哎,你敢不敢倡议天下人都婚外恋,有利于身体健康,家庭稳定,社会和谐,促进经济,拉动内需?不过,你告诉他们,打铁还要自身硬,别弄那些不靠谱的事,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最后把罪过推到婚外恋身上。”
她坐在转朱阁的身边,自怜地靠着一个小靠垫,矫情地看他稳稳地开车,洁净而风情地说话。两个人在小木屋里冲洗掉一切罪证,焕发出新的生机,将并肩回到城市里,一起去面对一轮又一轮假象环生的日子。
“累不累?还得开两三个小时的车。”
“不累,这算什么,停下来把你小东西再干一回,照样开回去。”
“嗯,今天的出游是圆满成功的,一切都很好。”
“别高兴得太早,看前面怎么堵一串串车,是出事故了,还是收费站出什么问题了?”
早上来时畅通无阻的高速路,这会儿堵得像巨型停车场,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有的车掉头往回走。
“怎么办?”西芳看看表,快五点了,他们原计划六点回到市内。
“我的意见是再等等,看样子堵了好长时间了,也许正在疏通,如果退回去走一般公路,会很慢,反正今天是晚了,大不了不吃饭了。”
再有二十分钟八点,章西芳还没有出现,大家有点发毛。平常她总是提前半小时来,做好各种准备。她常年能把节目做得好就在于她一贯守时,做细致的准备工作。她有一个写了很多名人名言的本子,用不同颜色小纸条贴着隔开,按她自己的各种需要分类,做直播的时候这本子放在眼前,随时可以查找。
还有一刻钟。导播打她的电话,无法接通。
她只有一次是节目开始前六分钟到,那是下大雪,路上车都走不动,她打进来几个电话,说她正在路上奔跑,请大家放心,让音乐响起,让广告先行,让一切正常进展,她会按时到的。
可今天,她人不见,电话也没来。
导播急得团团转。热线电话响起,一个男人说,章西芳出了车祸,现在医院抢救,请电台立即想办法救场,并且抱歉说他应该早打电话,可忙着抢救伤者,顾不上这件事。导播问你是谁,电话挂掉了。
再打章西芳电话,还是无法接通。看来不是开玩笑。
夜里八点,章柿守在收音机旁。他几年来养成习惯,一期不落地收听《西芳夜话》,他还常常爱打进电话参加讨论,他当然不说“西芳我是你爸爸”,可西芳对他的声音太熟悉了,也就煞有介事地和他对话。章柿还动员好多人都来听《西芳夜话》,参与讨论。慢慢地,天河厂有很多人保持着这个习惯。
八点整,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各位听众大家好,现在是《西芳夜话》时间。你们一定会惊奇,怎么变出一个男西芳?呵,我是西芳的同事,因节目临时调整的原因,今天起由我来主持这一档节目。章柿立即拨打西芳的电话,无法接通。
漆黑。无边无际的黑夜。
偶尔闪过点点微弱的光,是小瓦数的电灯泡,清冷而飘忽,像小时候乘坐夜间火车从老家往西安去的路上。现在她走一条相反的路,从西往东飘荡。
一个死了的人应该回到她出生的地方,路再远都能回去,灵魂是识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