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这到底是咋了?”
不只是章守信全家,就连村上的人也都面面相觑起来。经过一致论证,他们完全相信这场冰雹就是冲着他家大骡子来的。
罗湾的罗掌柜现今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他在村里小心而谨慎,话越来越少,目光变得锐利,嗅觉愈加灵敏,随时观察各种动向,关心时局,关注着从县城和沙河传来的各种信息。
只有他家里两三个人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参加了共产党。两年前,有个半夜,从院子外跳进两个年轻人,告诉他,他的二儿子已经战死,埋在了当地。他叫家里人严守这个消息,悄悄地在家哭,第二天到街上像平常一样该弄啥弄啥。几个月后,他的大婆死了,小婆从西屋里住到了堂屋。
二儿子还没娶妻,十七八岁就从学校里跑了,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只是偶尔有人捎信来,如果是白天,可能是找头发换针的,卖豆腐游乡的,或是路过村里到他家寻茶喝的,总之他越来越爱看到陌生人。那一晚,陌生人带来小儿子战死的消息后,他又怕见陌生人,但不见了,还是心焦。心都要揉碎了,因为大儿子一去几年没音信,两个闺女也都已经出阁,只撇下媳妇和一个小闺女是他罗家的后人。眼看着前后两个大院子里再无男丁,住到堂屋里的小婆已经四十多岁,生过两个小闺女后再不见动静。罗掌柜于一年前用很贱的价钱娶回一个二十多岁的寡妇,住在前面那小婆腾出的西屋里。他去西屋倒是挺勤,可是他也六十岁的人了,谁要再说他是稀罕女人,想去上那年轻女人的身,他觉得冤,这会儿天上的仙女躺在我屋里,我还有啥心想她那个小黑窟窿,我只是想给我罗家传个后人。他强颜欢笑,常常在小婆身上一边努着力一边就走了神,醒过神来的时候,惘然长叹。我这是啥命呢?忙了快一辈子,连个儿子、孙子都没落下,活着还有啥意思。终于,小婆的肚子算是起来了。想我姓罗的,几辈子家里还算殷实,没受过饥寒,没受过谁的气,该娶亲时娶亲,该纳小时纳小,按说不该有啥烦心事,只那一年村里的于枝贵娶了亲,那小媳妇搅了他的心。她不常在街上露面,可见上一回,就叫人的心里白受煎熬,晚上不管上大婆还是小婆的床,总觉得再不是从前的味了。有一回他突然想,这压在身子底下的人要是她,那小小的妇人有着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丰厚的屁股。于枝贵死了,按说作为一个村的爷们儿他该有点难过的,可他问了自己的心好几遍,却真的没有一丁点难过,不但不难过,他反而有点……那女人看似绵软,可罗掌柜知道,这种女人绝不是绵软的性子。他的判断得到了验证,枝贵坟上的土还没干透,她拍屁股走人了,把他所有对今后的打算一刀切断,把他的心也切了好大个口子,时常就滴滴啦啦的,不舒坦。
好容易把这事在心里放成了趼子,又有了儿子的事。
我的儿子,养到那么大,上学上得好好的,说走就走了,现在人在哪里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夜里睡不实,听院子里的动静。他坚信会等来儿子的消息,他甚至幻想着哪个半夜里小儿子一下子跳到他眼前,说,爹,人家弄错了,我活着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我再也不出去了再也不打仗了,你给我说个亲寻个媒,我就在家守着你了。罗掌柜自己在床上想得热泪灌满了耳朵眼。他抬手擦泪的时候,院子里有了动静,“砰”的一声,像有人跳进来,声音很轻,可是他听见了。他每天晚上都期待着这声音,他的耳朵已经练成敏感的雷达,连一片树叶掉到院里他都能听见。啊,终于又响起了,来的是好信儿还是凶信儿?老天爷呀,睁睁眼吧,我罗家不该灭。他心惊肉跳地披衣起床,拉开堂屋门。一个人影叫声爹,迈进堂屋。他的心呼悠一下回到肚子里,拉住那年轻人像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
“别点灯!”大儿子在暗中说,因为他感觉到床上的女人在桌上摸着了洋火,他知道现在躺在堂屋床上的那女人已不是他娘。
“儿呀,可想死我了,你咋还知回来看看我呀,我想着你把爹都忘了。”罗掌柜孩子撒娇般拉着儿子不松手,越哭越痛。床上的女人也穿好衣服走过来,在暗中凑近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虽说这不是自己生的儿子,可看着他在一个院子里长了十来年,一点不想那是假的。她说:“还没喝汤吧,我给你烧鸡蛋茶去。”
“姨,不烧,我一点都不饥,真的。爹,先别哭了,我就回来一小会儿,偷着跑回来的,只给你捎句话,必得亲口说给你,你也必得听我的。”
见他说得这么严重,罗掌柜不哭了。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觉到儿子像个大人物,他的每句话对他来说不亚于圣旨。
“你说吧,说吧,我都听你的。”他两只手一直架着儿子的胳膊,现在把他架到堂屋门口,月明地儿照进来,他看到儿子那张脸更英俊更成熟了,真的有了大人物的气派。他幸福极了,一时间万分温顺,张着嘴,支棱着耳朵,沉醉地仰视着儿子。
“爹,卖地,赶快卖地。”
“啊,卖地?”他万没想到,儿子半夜跑回来,给他说这些。
“卖地,听我的,要变天了。”
“变天?”他更糊涂了,变天跟卖地有啥关系,咱农民几百年来不都靠种地活着吗?卖了地,咱吃啥呀?
“咦,我的孩儿呀,那地可不能卖,那是咱几辈人攒下的。”刚被叫了姨的女人说。
“爹,你想想,我半夜里回来跟你说这,不是玩话。我问你,咱家现在有多少地?”
“有六七十亩吧。”
“太多,太多,得卖五十亩。”
罗掌柜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卖五十亩地,这不是割他的肉抽他的筋剜他的心吗?
“那,这天可咋变哩?再变,咱也得种地呀。”
“爹,你别问那么多,千万听我的,啊。快点卖了,很快你就啥都知道了。还有,那生意也别做了,赶快关门,叫人都走,卖地时就说生意赔干了,要卖了地还债。钱放好,永不要露世。”
老两口呆呆的,不知说啥。儿子用手使劲捏了捏罗掌柜的胳膊:“爹,姨,你们多保重,等着吧,我很快就回来了,一定听我的,你们只等享福。”他扭身要走,又回过头来,“我回来这事,谁都不能说。”罗掌柜拉着他不叫走:“你不到你屋里看看你闺女,跟秀云说说话?”他转身想示意老婆去东屋叫醒秀云,他知道不用他说,老婆会把小闺女抱到堂屋来,叫两个年轻人亲近一回,他简直是为自己那可怜的儿媳妇求他了,拉住儿子不丢手。“不敢叫不敢叫,要坏事的。”儿子挣开罗掌柜的手,跑到门口,拉开门闩,“吱纽”一声门响,人走了。罗掌柜还在这里挓着双手,小声说:“叫我送送你呀,给你拿俩盘缠。”大门口早没有了人影。
月明不是太亮,浑嘟嘟的,他站了好一会儿,问身边的人:“你说说,这是不是梦?”东边儿媳妇的屋里死一般地沉,那娘儿俩和平常一样沉睡着。“进屋进屋。”进了堂屋,回到东里边床上,他交代老婆说,千万不能告诉媳妇儿子回来了,一是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是她知道儿子回来却不进她房门,净是多添恼恨,也显得咱俩没成色。
天刚蒙蒙亮,罗掌柜就起床了,不,从儿子走后,他就再没有睡,他反复想着儿子的话,越想越严重,越想越怕。这是不是梦?我只等着天明后再去看看墙上的印子。
现在,看到那墙上被蹬踩的脚印,鼻子一热,伸手去抚摸,他看了好一会儿,又到院子外面,把外边墙上的印用手抹了又抹,看不出来了,他才回到院子里,站在里面的脚印边,再看一看,他实在不舍得抹去这痕迹。可有啥法哩,小心使得万年船,不能因小失大,他拿把扫帚,举起来,在墙上虚虚地抹扫几下。听见东屋门响,一回头,见儿媳妇出来倒尿罐,他突然觉得羞愧,好像是他昨晚没有留住儿子,没能将他哄到她身上去,他问儿媳妇:“我去赶集呀,去问问小闺女,她想吃啥?”儿媳妇客气地说:“她睡着哩,恐怕叫醒了闹人,爹,你去吧,不用管她。”
“砰了砰了,家里出了坏事,生意赔得光光的,只有卖地了,夜儿黑没合一眼,直头头儿睁着眼到天明。”当天早上在集上,他就放出了要卖地的话,“这可真是,有儿不笑贼,有女莫笑娼,只说当年笑话河西章那章家老大卖地,可是咱是没走到那一步呀。咦,我这心里呀,就跟害大病一样。唉,不说了,不说了,只等你们拿着尺子去跟我量地了……”说着不说了不说了,可一见着人,又从头说开去,越说越伤心,眼里还真的有了泪水。他是真的心疼那些地呀。
很快,他的地叫河西章的章四海买了,叫葡萄湾的常掌柜买了,叫自己村上的几户人家买了。四百多块大洋稳稳藏在家中,他天天领着孙女玩,他小婆也快要生了,他静观风云,只等儿子说的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