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传说惯于添枝加叶,用以满足自己对人生的寄托。传说阁老本人曾诳回一位妃子,他对那妃子说,跟我回去吧,我们颍多湾是人间天堂,有七十二连城,三间无梁庙,一步三眼井,更有那颍河两岸十里长街。当然,这些说道都是有的,可是,实际的情况……就像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一样,远不是那么回事。那位常年养在深宫的妃子心向往之,跟他回到颍多湾。私奔的人都是这样,一时的狂热激情过后,开始怀念从前的生活,即使是深宫春恨。美丽的妃子脸上有了深深的愁苦与忧伤,她开始思念京城。阁老说,心肝呀你莫要愁,给你盖个望北楼,站在楼上望北方,看见宫殿和皇上。使了多少物,耗了多少时,死了多少人,高楼盖到了杨树尖,妃子走上去,面向北方,她说,看到了,我看到了遥远北方的京都。她是不忍再看到黎民百姓死于盖楼。这时皇帝派来的锦衣卫取走了阁老人头。阁老的女儿赶往京都,重金赎回爹爹那浪漫而多情的脑袋,与躯体合在一起隆重葬之。当地人为这位敢于拐带皇帝女人的英雄大行送葬。他那聪明的女儿购得同样贵重的四套棺椁,用四班人马,以同样的礼仪,在四个城门同时出殡,这使得后来盗墓的人也不知哪个墓里埋着那颗精明的头颅以及无尽的珠宝。
美丽的妃子从望北楼上再也不肯下来,据说夜深人静时,能听到她深深的叹息。
章木林走到北城门外望北楼下,吃了自带的干粮,借了饭馆的一碗白汤喝了,继续向东走去。他站起身的时候,曾经见到体面的一小队人,护送一个新晋的年轻长官,像是视察或者公干的样子。他当然不知道,这年轻人正是于枝兰的女婿。
郭仓实因着他爹常年的精心思谋,当然更因家里拿得出银子,谋了个在县上常常露脸的差事。他从小念书上见不到更多的聪慧,没有过人的才能和胆识,除了憨厚良善看不出更大的才情,撑死了也就是中人之资,看来他也愿意过这种相安无事的生活,由他爹的安排和扶助走上这条平安的为官之路。郭仓实已有三个儿女,他似乎不需要再纳妾,因为他还迷恋着家里那个女人。
章木林只是恭敬地看了那年轻主儿一眼,侧身低头溜边赶自己的路。那春风得意的年轻人似乎向他礼貌地笑了笑,也似乎没有笑。世上的路又大又宽,富人车轧穷人脚踩,尊者走贱者也行,大路堂堂,天光煌煌,每天路上的土被蹚起多高,看起来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却各有各的心事,各人的忧欢各人受,谁也替不了谁。章木林的心里正像秋天的树叶,灰不塌塌的。他年纪大了,再没有能力经管这个家,他所能做的事就是带上几个钱去到那平时总没有机会和理由去的大庙里,说一说自家卑微的困惑和愿望。
他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比去的时候更没有力气了。大庙里的人果然和村里能人说的一致。不过有一点不同,庙里的人还说了,自古人生福与祸,不能以眼前记。
“那是啥意思哩?这还不是坏事,那啥是坏事?”章守信和娘一左一右在章木林身边坐着,就着昏暗的油灯,三张脸上有捉摸不定的惊慌与神秘。
“佛家的事总不给你说明,可能只是劝你不要太伤心吧。唉,事就是这样的,你不去问不中,问了呢,信不信由你,因为这世上的理儿咋说都能说通。”
“那,咱还喂不喂牲口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章守信急于跟爹商讨。
火苗轻轻闪了一下。三个人的眼光也有点扑闪。
“那,不喂牲口,还有别的法能换来钱吗?”爹说,“一个牲口半个家业,咱不能就把这半个家业撂下不管。我想,事不过三,再喂一个试试。”
这年冬天,季瓷的舅死在了山东,被隆重地送回家乡埋葬,在山东的一家老小都跟回来了。出殡的时候孝子贤孙空前地多,光是被季瓷的娘领着来的就有十几口人,章柿章槐这样的小孩子不知这死了的人和自家有啥关系,给他们说也说不清,他们只是跑着看这前所未有的热闹与排场,只那摆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两个金香炉就让人稀罕得不得了,听大人说,这金香炉一个四斤一个十八斤,是逝者,也就是他们的舅姥爷从一个举人手里买的。从那以后好几年内,这金香炉在过年的时候都被摆放到桌上,冉冉地飘出烟气。
人总想给自己的后代置买财产,从来不会想到,他们置来的,也许是灾难呢。
章柿章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棺材,爹给他俩说,这不叫棺这叫椁,里面那个才是棺,里外两个棺木中间堆放着丝绸、香料和宝物,可使棺材里的人几十年不变形。这让二十多年后,挖坟掘墓的红卫兵好生恼火,将墓中的人抛到荒野都不解恨。
季瓷的娘引着一群人哭丧后回到小季湾,把人都叫到堂屋里说:“你舅老之前留下话了,说他虽是多年不回家,可心里都记挂着咱哩,他一辈子攒下了点钱和东西,给我,给你姨,给你俩舅的都有。我和恁爹商量过了,钱得赶快给北乡送去,叫咱的孩早点回来,在土匪家长了几年了,老是不够他们要的数,他们好像就知你舅一定得给咱留下这钱哩。今儿黑就叫人拿钱到北乡,剩下的东西给你们分分吧。”
娘摊开包袱,“呼啦”一声倒在桌子上,有玉石、玛瑙、珍珠、翡翠和耳坠、头花、簪子、戒指。娘说:“我也不知这些哪个贵哪个贱,你们是自己挑啊还是我来分成三份?”
季刘氏说,叫她俩挑吧,剩下是我的。季瓷说,叫嫂子挑吧,挑剩下俺俩再拿。娘说,还是我分成三份吧,分给各人,也都安生了。
章守信说:“我听说土匪交接人都在半夜,我跟东乡俺哥这会儿就去,先买住那看寨门的,央他半夜开开门进去。”
章守信和季玉女婿顾不上喝汤,踩着大雪来到杜湾寨。天刚黑严,那寨门正要关上,季玉女婿上前,塞给看门老人事先备好的钱,求告无论如何今儿黑半夜我拍门时请将寨门打开,我们绝非歹人,只是想赎回养在你寨里多年的孩,并解开怀,叫看怀里的银元和烟土。那老人应允。
二人这才放心回到河西章,季瓷和婆婆赶忙将红薯糊涂烫了叫二人喝。喝罢汤,坐着说会儿话,两人出了村,在雪天里一路向北。来到杜湾寨,在门外定一定神,轻轻拍那寨门。果真开了,那老人向二人摆手,二人侧身进去,来到他小屋里,有个一脸胡茬的汉子在那儿等着,床上躺个小孩,睡得着着的。那汉子指指小孩,二人凑上去看,脸盘眉眼果然仿佛死去的季金。季玉女婿还是赔着小心问,不会弄错吧,孩子离开家几年了,俺还有点吃不准。那汉子说,不会错,寨里就剩仨孩儿了,那俩一个七岁一个一岁。当面交了烟土和银元,章守信解开大棉袄,把孩儿抱过来裹在衣襟里,踩着雪,两人轮换着抱,一路急急回到小季湾。
两年后,正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的夏天。大热的天,刚收完麦子,昨天带搭不理地滴了几滴雨星,才湿了地皮,就这也得赶紧把苞谷点上吧,好坏是点墒。从一清早干到晌午饭后,饭都是在地头吃的。吃完赶紧接着干。
好似有一股冷风刮来,冷得有点邪乎。不对吧?是不是身体出毛病了?打摆子了?咋就突然这么冷哩?停下犁耧锄耙,吆住牲口,癔癔症症地四处看看,除了可能变天外,看不出别的名堂呀,下大一场也好,有个透透的墒再点苞谷也不迟。突然,天黑得望不见几步外的人,冷风劈头盖脸刮来。“要下大了,赶快回家,别淋着了。”人们纷纷喊着,牵牲口收拾水罐拿家什提袋子找鞋子,往地头跑。来不及了,冰雹迎头打来。天更黑了,像是有个真神用手一推,“呼啦”一声把这世界推进了寒冬腊月,推到了夜半三更。看不清道,分不清方向,牵不住自己的牲口,那牲口也不听主人的了,惊吓得乱蹦乱跳。章守信见那匹大骡子死活不走,像是被定在地里,伸头向天,狂嘶着。他的头钻在它脖子下,双手护着骡子头,和它一起站在地里,任由那冰雹呼叫着砸下,也不知手上是烧的还是凉的,不知流的是血还是冰水。
其实不到半袋烟工夫,他却感到时间那么长,长得不能再忍受疼痛与恐惧,他和那匹大骡子一起倒在地上。
冰雹停了,像它来时一样突然就停,天放亮了。地里的人躺下好几个,有的跑到地头的树下,有的躲在路边的麦秸垛边。在微微放亮的天光中,人们慢慢地一个个爬起来,揉着全身的疙瘩,像是做了个梦。所有人都起来了,只有那匹大骡子再也没有起来。
他家倒牲口还都是在伏里天,肉立时得卖出去才能少赔些钱,两天卖不了的就得分给村里人,落个人情总比臭到自己家里强。
“这是他家欠下的,就得赔出来,谁叫他祖上不积德哩。”村里人吃着章守信家的骡子肉,香着自己的嘴,吧咂吧咂的,并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