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城门缓缓打开,王麻子带着两个夜守的城卫小兵吃力的推开了厚重的云州城的大门,不禁一愣,只见原本是云州城数一数二的贵家公子哥儿此时双臂环胸脑袋深深的扎在怀里,瑟瑟的蹲在城门口,再加上被云州的寒风吹了一夜,衣衫凌乱、乱发披面的那人就好像一个家破人亡外出讨饭的乞丐,在等待着有好心人能够施舍点铜钱也好能够填饱一下肚皮,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听到城门打开,那人摇晃着站起身,双手下垂,低着头,看不清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双手下垂随着步子无力的摇晃,就这么踉跄的从王麻子身边走过,没有看上一眼。
王麻子看着这个背影萧索的年轻人慢慢的从自己身前走过,心里没来由的一气,喊了一声,也没见那人答应,只是这么怔怔的踉跄着低着头向前走着,好像那人一不小心还自己绊了自己一跤,一下扑倒在地面上,那人双手无力的撑起身子又脚步摇晃着向前走,只是步伐更加踉跄了。
王麻子指了指那人,跟身边的一名小兵笑着说道:“看,那人好像一条狗啊”
回到家里的周恪礼没有理会下人急切的问候,没有理会周勇厚焦急地询问,也没有理会管家失望的目光,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关门,身体前倾就这么一下趴在了自己的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渐黑,床边虽然站着一人,周恪礼躺在床上却没有扭头。田知武独自一人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信封的东西,眼睛里一点活力也没有,眼神清冷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周恪礼,缟素衣装虽早已褪去换上便装,但仍是逃脱不了白色这个扎眼的颜色,就好像下个季节的冬雪提前来临了一般,冷漠且无情。
看到周恪礼醒来睁开眼睛,田知武没有说话,只是这么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过来会儿,田知武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边,就这么转身离开了,两人没有说上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一个音。
自打周恪礼醒来,身体便一直如死人般不动分毫,面朝上,右手搭在床边,头发杂乱的披在脸上,遮住了眼睛,却没有伸手去理,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下人过来帮他替换,依旧这么破败不堪的套在这具皮囊之上,左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应该是回家的路上走丢了,因此左脚脚底板十分脏,颜色深沉,就这么蹬在一尘不染的大红棉被上。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被眼前的头发遮掩的厉害,也许是房间冷清没有人气,也许是没有理由就是想闭眼,周恪礼阖上眼皮,又睡过去了。
再一次醒来,应该是第二天早上,又是一天不吃不喝的周恪礼只感觉喉咙仿佛发烧一般烫的厉害,异常难受,用手摸了摸喉管,轻咳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如日薄西山的老人般沙哑无力的嗓音,双手支在床上就想起床去找点水喝。刚想起身,右手却感觉有些异样,不是按在了床上的感觉,入手清凉,感觉像是纸一样的东西。
周恪礼随手理了理遮住眼睛的头发,右手拿起那个东西,原来是昨天田知武留在床边的那封信封。
深褐色的信封配上考究的火漆显得十分庄重,信封搁在手心感觉十分清凉,应该是南方特有的桦木做的,上面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篆工工整整的写着六个字:“吾儿恪礼亲启”
看到信封上的六个字,周恪礼右手开始不断地颤抖,嘴唇跟着右手微微抖动,接着整个身体都开始不断地颤动,脸色一会儿变得红润一会变得苍白,接着表情一会儿变得欣喜一会儿变得伤痛,将信封捧在怀里,周恪礼就这么半坐在床上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安声微笑,只不过不管是哭是笑,眼泪却没有止住过,划过脸庞,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掉在身上的衣服上。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当眼泪止住时,周恪礼抬起头,将信封从怀里拿出来,将信封搁在右手手心,左手轻轻地拂过每一个字,动作缓慢,十分轻柔,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个信封弄坏。手指轻轻地滑过每一个字,想要把每一个熟悉的字都刻在心里。
小心地启开火封,将里面的信纸捧在手上,周恪礼抬起眼眶,眼睛红肿湿润却又有了生气。信纸上的字很好看,小篆工整,一丝不苟,方方正正,手法老道。字如其人,可以看出写这封信的人应该书法很好,为人刚正不阿,才华十足。
“吾儿恪礼:
此去京都面圣,路途遥远,奸佞众多,恐有艰险,不能相见,心有牵挂,故留此信,以备不测。
吾妻早逝,你自小便无亲母照应,对此十分惭愧。幸得四位良配,对你无微不至,躬亲抚养,吾心甚慰。
你儿时聪颖,粗读经书,吾本意你适龄考入白鹿书院,高进文渊阁,位极人臣,造福苍生。以续我周家前程,以光我周家门楣,不负先父之望,不欺先妻之托。
然世事无常,你心思转变,恃事傲物,实出吾之所料,虽言行不佳,幸品性不差,于是置之不问。
周家虽贵,为世阀所容,吾却不愿倚父之名,年少往来云、凉、崇、江陵之域,获入主文渊阁,奋发图强,涵养浩然之气,略有小成,武境直入法境,受命卫国戍边,年过三十,因伤修养,幸得皇恩,领云州牧。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询,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万法归宗,无论日后从儒、从兵、从法、从阴阳、从名等众家,勿忘本心,坚守自我,方能有所成就,保家卫国。
临别之日,不知所言。唯家训可勉之:生不能马革裹尸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之!
切记!切记!”
周恪礼双手颤抖地看完这封信,不禁回想起儿时的一个场景:
一个身体笔直的儒雅男子坐在桌前,左手执笔,右袖空荡,认真地在练着字,微风从打开的窗户里进来,扰乱了男子披散着的头发,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脸庞。
旦见纸上八字,小篆峥嵘,入木三分!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