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节事小,失业事大。——亦舒
宝玉自打辞职后,闲在家中别无他事,日日在大观园中与姐妹们厮混,觉得还是这种日子舒服,除而偶尔要防着老爹外,用不着看整日里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宝玉的日子虽然自在,可时间一长,也觉闲得难受,加之看到贾环等在官场如鱼得水,如今已经由办公室主任提拨成副县长了,心里就更没了自信。宝玉觉得自己给爹爹和娘带来了失望,因为他们最疼爱的孩子不给他们争气。宝玉甚至也感觉到给贾家的全体后辈们抹了黑,现在贾府蒸蒸日上,如一只开屏的艳丽孔雀,独有自己没有为这个家做出贡献了,人云“再美丽的孔雀从后面看,也有一个不甚美丽的屁眼儿。”难道自己就是那个给整个家族抹黑的屁眼儿吗?
说实话,宝玉不愿去做什么举业之道,当什么劳什子的破官,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过安宁而平淡的日子。他想起西方那个关于荆棘鸟的传说,荆棘鸟毕生只歌唱一次,但歌声比世界上任何生灵的声音都悦耳,它要唱歌的时候,就离开巢穴,去找一棵荆棘树,把自己钉在最长最尖的刺上,挂在树枝上啼鸣,用生命为代价换取这一生中唯一的绝唱。宝玉愿意做一只荆棘鸟儿,用美妙的歌喉把女人的真善美来歌唱。可现实是残酷的,容不得他的这种幻想。
对宝玉的处境,黛玉倒是极为理解,对他道:“你丫不记得《菜根谭》里有句话了:‘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有道是看人只看后半截。你年轻的时候无论多么失意,只要心怀大志,努力去做,就总有你出头的一天,你总会是个成功的人士。”黛玉的这种劝说让宝玉非常欣慰,这可称是他在贾府里能听到的唯一的知心话了。宝玉觉得自己也只有面对黛玉时,才可以撕下各种各样的皮,肆无忌惮讲出心里话,她不亏是个知己,这一点是善良温顺到只注重迎合别人的宝钗比不上的。
贾珍见宝玉闲了这么长的日子,没有事做,便把宁府里一处废弃了数年的旧酒店送给了宝玉。宝玉便打算经营这家酒店过活。贾政大喜,觉得儿子没个正经工作,整日里在女人堆里厮混,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出了男女生活作风上的事,还会丢了整个贾家的脸面,这下让他单独历练历练也是好事。只是对他单独开店,还有些放心不下。毕竟他从学校里出来没多少时间,参加工作时间又短,社会经验不足,需找人帮扶一下才是。
贾政感觉贾琏倒是个能帮宝玉的极好的人选,就把他唤了来,谈了谈。贾琏前些年捐了同知的官位,是个虚职,衙门里的工作比较少,空闲时间较多,平日里主要和凤姐料理府上事务。他老在老婆身边守着,感觉最强烈的就是缺少自由,如今听说舅舅要让他扶持宝玉做一盘酒店,正合己意,便一口应了。贾政又向贾赦说明了情况,并回了老太太,贾母和贾赦都爽快得应了。
宝玉也非常兴奋,认为开起酒店来一切由自己说了算,比在单位上混强多了,自己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能做自己的主呢。再说大事还有琏大哥罩着呢,不懂的事尽管问他便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宝玉决定把这座废弃多年的酒店重新装修一下,再把“京师大酒店”的名字改了,改叫“红楼大酒店”。贾政、王夫人给宝玉了3000两银子,贾母也拿出了3000两,李纨、凤姐等人也资助了不少银子给宝玉搞装修和作为启动资金。宝玉自己又贷了8000两银子,装修便开始了。
或许是创业的兴奋带来的激励,宝玉对这店十分上心,装修期间,几乎全靠在了工地上,日里夜里看着这灰头土脸的酒店逐渐焕发了新的青春。宝玉心眼实,待人诚,和建筑工人都混得很熟,特别是和一个叫柳湘莲的河南小伙子更处得如同兄弟。
这柳湘莲人品极好,极勤快,还会些功夫,常常在工闲之余表演给人看,以解闷斗乐。他家境贫寒,很小就出来混了,给人家干过保安,当过保镖,更多的时候则在工地打工,有时还一人干两三份工。湘莲还性情耿直,好为人出头,有时见工头克扣农民工响银,便打抱不平,有次还凭借一身武功,将两个包工头暴打一顿,为工友讨回了银子。宝玉见他相貌英俊,谈吐不凡,忠实厚道,十分喜欢,也资助过他银子。湘莲自小受尽了白眼和欺凌和歧视,遇到了与人为善的贾宝玉也颇有知己之感,时常找宝玉谈人生,谈理想,与他愈发亲近。
这日,蒋玉菡的新戏举行公演,来请宝玉观摩。宝玉见工地正好完了工,也叫上了柳湘莲同去。
蒋玉菡的剧社起名为“振兴”社,是取振兴戏剧之意。振兴社坚持创作、演出两不误,倒是取得了不少成绩。这次公演的新戏《人殇》演出地点是剧社包租的“梅花”剧院。宝玉、湘莲等兴致勃勃地坐在观众席上等待演出开始,然到了开演的时间,偌大的剧院里竟只坐了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显得气氛极为冷清。蒋玉菡在后台向外瞧了瞧,见包括朋友在内也只来了这么少的观众,极是失望,叮嘱了主演的芳官、藕官、蕊官、文官等人一阵,叹气道:“开演吧。”
芳官等人的演出非常到位,演出效果极佳,但惨淡的票房让蒋玉菡失去了演出成功的喜悦。蒋玉菡觉得振兴传统戏剧的创业理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然有朋友在场,也只得将悲凉的情绪含而不发,依旧与宝玉、湘莲等谈笑风声。
三人互相欣赏,颇谈得来,晚上便在一起吃酒。
席上,湘莲激动地道:“等我挣足了钱,我就在京城里买套房子,和我女朋友结婚。”宝玉道:“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你有了女朋友,她是哪儿的?”湘莲道:“也是京城的,还是个大家闺秀呢,姓尤,排行老三,就叫尤三姐。我们认识二年多了,她是个极好的人,从不嫌弃我身份低微、无钱无地位,只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能有此贤妻,可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我格外珍惜。我整日里这么苦,这么累,也从不报怨,主要就是因为有了她的缘故。”蒋玉菡见柳湘莲这么年轻就找到了真爱,十分羡慕,敬了湘莲一杯,又和他谈了谈戏,发现他竟也对戏有兴趣。这年头,能碰上喜欢戏的年轻人真是不多,蒋玉菡又多了一个知音,觉得不虚此行。玉菡问湘莲道:“兄台目前住在何处?”湘莲道:“说来让兄弟见笑了,我根基尚浅,买不得房子,就赁了一处,自个住着。”他没好意思说已经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了。玉菡道:“你我都是年轻人,不要见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创业期间,自然贪不得享受,我相信依兄台之资质,将来自有发达之时,到时会有好日子的。”湘莲道:“我不想大福大贵,只愿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便是大福了。”宝玉也笑道:“你们二人的心思都是极好的,我好羡慕二位,又有事业,又有美人。将来准比我混得强。”湘莲和玉菡都大笑起来,又怨那宝玉话说得圆滑。三人直聊得夜深方才散去。
柳湘莲平日里对自己的邻居很感兴趣。那个男人是一个有些呆傻的人,有些不太正常的人,在湘莲眼里,这个人有时会几天几夜不出门,有时会胡子拉喳地出现人的面前,特象一个鬼。不过,这个人的信很多,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湘莲发现这个人的信大多数是较厚的退稿信,才知道了这个人是作家,还是一个被女朋友甩了的落魄作家。
作家的名字叫卫若兰。若兰毕业后,没有找工作,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作品完成后,若兰却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名与利,因为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此书,理由是没有市场。
此时的若兰,身上的钱已经越来越少,几乎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深受爱情伤害的他,再次受到了生活的无情嘲弄和打击。
毕业以来,已经有了盛名的史湘云也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若兰的地址,给他寄来了一些钱,但都被若兰给退了回去。若兰觉得那钱又温暖又肮脏,温暖是因为钱是湘云寄过来的,肮脏是因为钱不干净。
湘云还写来了信,信上让若兰去写电视剧,并说她认识了一些制片人,可以为他说上话。
湘云在信上说她相信若兰的才华,如果他能写那些制片人需要的电视剧,就能挣上一大笔钱。湘云还提出了剧本的具体要求,现在非常走俏的剧本少不了几个要素:婚外情、多角恋、乱伦和凶杀。千万要记住电视剧开演后,男女主角三分钟就要亲嘴,十分钟就要上床……湘云还说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放弃自己搞严肃文学的理想,至少也应象黛玉一样,灵活一点。黛玉接受了她导师卜银姐的教导走了美女作家的路子,已经出了两本书了。
若兰相信人一旦当了明星,能量就大了。他相信湘云已经有能力帮他,却对湘云的信不屑一顾,在他看来,美女作家的东西从来不值一看,更别说那些风花雪月的憋脚电视剧了。文学应是最神圣的,不能屈从于任何功利,特别是金钱。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番天地来。
随着目前越来越没有饭吃了的窘境出现,若兰有时会重新拾起这些信来看——虽然他一封也没有回过。颤抖的手让若兰感到自己的理想主义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