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帕自从那天晚上丢失匡嘎云飞之后就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她的人生最美妙的韶华全浪费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她当过乞丐,进过尼姑庵,但无论如何下贱和委曲求全,到头来发现自己的良心都无法安宁。她在外漂流了将近五年,精神崩溃几乎到了发疯的地步。她在一个秋凉的日子里回到父母的家,父母也为此事伤透了脑筋,焦头烂额的对她一顿痛打,并责令她立即回到匡府,说明当时的情况和请求原谅。黛帕去到匡府之后才知道匡府早已今非昔比,那残破的大门,墙头上疯长的野草,一切都那么让人揪心。这使黛帕更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想这一切一定与主人丢失儿子有着必然的联系。她在匡府的门前逗留了很久,无意中也发现一朵探出头来的金黄灿灿的菊花,那菊花漂亮的真像主人莫歌的脸,那时候她就确定自己以后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要找到匡嘎云飞。她曾走遍方圆几百里每一个地方,特别对于人多嘈杂处的留意从来就没有放弃。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到天王庙里去,看那些被捉来的人如何闭着眼睛把手中的一副竹筊用力掷去,有些人到了应当开释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到有些人应该死去时对于家人孩子的牵挂和对神的埋怨的神情。
突然遭遇结巴老二令她大喜过望,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但短命的结巴老二带给她的只有鬼才知道的谜语,她真希望得到更多的确凿的信息啊。
刽子手还在大刀阔斧地杀人,血染红了沱江,人头排列如一个个破损的流着瓤汁的西瓜。黛帕再也不想看热闹了,她坐在沱江河上游的码头上为自己的无望嘤嘤而泣,累了就强打精神去数河中那一排用做桥梁的石墩跳岩。得出的结果就是要继续数下去,一定会有一个什么人从唯一的必经之路的跳岩过来替结巴老二收尸,那人也许会知道一点什么。
几天后,收尸的人来了,但他什么声色都不露,只是默默地搬运尸体,不加选择地将这个人的脑袋放入那个人的身体之上。黛帕实在有点看不过去了。
“你不能这样,要对号入座。”她气愤地说。
“都一样,妹崽,还有人能长出三条腿?!”那人说。
事后,黛帕见那人仅收走遗骸七十二具,分葬于镇筸城郊的擂草坡、金家园、豹子弯三处。黛帕感到有点绝望,但她生活中那点唯一目标却愈发坚定和清晰起来。
自此,黛帕开始寻找匡嘎云飞的另一旅程又开始了。不过她决定走一条和自己前半身走的完全不同的路,那就是与人多热闹处相反的冷僻荒村。
道台朱一斤的屠杀,其实也不过是为渊驱鱼,为林驱雀,杀人越多,民愤越大。已有很多群众自发地组织起来,投靠到唐嘎力均的队伍,唐在黔边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扬言再次进攻镇筸厅城,誓斩朱一斤。镇筸城里风声鹤起,一夕数惊。此时其他省市光复的消息不断传来,民心振奋,城防军已军心焕散。田嘎应全和沈嘠宗祠也趁此人心惶惑之际,用火砖镌刻湖南军政府的印信,深夜上街由一人踩到另一人的肩膀,到处张贴告示,通令各处响应革命,连道台衙门的照壁墙上也贴满了告示。一些当地的绅士学子也由省城回到镇筸,策动光复之事,朱一斤有点拿捏不住,困守孤城,不敢轻举妄动。
半个月后,田嘎应全和沈嘠宗祠等人在天王庙召集地方父老和群众开大会,并执笔写信给朱一斤,让他表明态度,是缴械投降,还是顽固待毙。朱一斤见人心所向,大势已去,在城楼上焦虑地挂出白旗,写个“汉”字,并复函说愿洁身隐退,但要求保全身家,护送出镜。大家衡量了一下,也不予留难,半夜时留出一个出口,于是,他在提心吊胆中偷偷溜出了镇筸。
镇筸在朱道台溜走后的第二天宣布光复。人们在城门挂出了筸旗,并建立了新的政府。
革命成功后,有的人被推为军政长,有的人当了行政厅长,有的人没有做官,改行做了小中医,有的人奔走他乡仍从事自己的手业,勤苦劳作为生。田嘎应全被推为外交部长,以首义有功授予“四等文虎章”,旋任巡防军管带,办理镇筸事务。唐嘎力均以功升任镇筸营都司兼镇标巡防军第八队管带及右营游击,守备湘黔边防。沈嘠宗祠则同一个姓吴的去长沙竞选会议代表,不过很快失败,他赌气去了北方,再也没有回来。
唐嘎力均自然也没有忘记匡嘎云飞,以后事势多变,他一直想将匡嘎云飞收入卵翼之下,作为一种亦正亦邪的军事力量转战东西,出生入死。但遗憾的是匡嘎云飞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土匪。
镇筸的光复其实也预示着一切将推倒重来,新长官的确立是必须的,而担当此任的,就是田嘠应诏。
田嘎应诏上一次从长沙武备学堂出来东渡日本后,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了四年,回来之后被分配到了南京的第九镇某部三十四标第三营当管带,这年十月,当武昌的新军率先发动了起义之后,南京的同盟会急起响应。田嘎应诏第一个率部组成的由他为队长的敢死队,配合义军进攻清军据守的雨花台,在战斗中,他和他的敢死队横冲直闯,冒死强攻,立下了汗马功劳。南京光复后,他被提升为第二十混成旅旅长。但不久他的旅又被下令解散,原因是革命成功后已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先生又辞去了总统职位,改由握有北方兵权的袁世凯担任。袁世凯担心自己管束不住这支敢作敢为的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的南方军队,有了排斥之心,于是干脆解散以了心腹之患。
田嘎应诏被解散后由南京回到长沙,他在经过一段时期的迷茫后准备回到自己的家乡镇筸去,那是他熟悉和想念的地方。这时湖南的一位督军听说了他的事,并得到一些人的推荐建议后将他邀请到了府上。督军说镇筸是湘西的中心所在,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辛亥革命后,道台朱一斤被赶跑,其他湘西各县也都宣告光复,但还没有一个能担当统领大任的人,如果愿意,希望他去主持湘西军务。田嘎应诏对于督军的话感到突然,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这是督军的意思吗?”
“当然,你有什么顾虑吗,”督军说。
“没有,蒙成都督看得起,我当尽力效劳任好此职!”
田嘎应诏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更称心如意了。过了数日,这位都督果然将一纸委任状送到了田嘎应诏手中,所任的头衔是镇筸总镇湘西镇守使,并兼辰沅道尹。一个月后,他带着胜利的神情回到了久违的镇筸。在通往镇筸城的官道上,站满了许多迎接的文武官员,他们如获至宝一般的兴高采烈的模样令田嘎应诏十分感动,那一刻他决定在较短的时间内整军经武,罗织人才以图大举。
作为镇筸起义发起者之一的田嘎应全是田嘎应诏的兄弟,他一直为因自己策划的失误导致攻城死难太多义军而自责不已,唐嘎力均亦为自己的不加思考的鲁莽行事而深感内疚不安,当新的镇守使田嘠应诏找到他们问询治理良才时,他们经过一番商议,一同向镇守使建议希望能将那些死去的义军的遗骸收集在一处埋葬,再立个纪念牌,以光照日月,英名留世。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支持。
“好,这也是我应该做的。”田嘎应诏说。
田嘎应诏在镇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召集乡绅出资银两,将原分散葬在擂草坡、金家园、豹子弯几处义军的遗骸重新合葬,在擂草坡修了一座墓园。他们清点的遗骸共一百七十二具,但有名有姓的才七十二具,其余全做了无名英雄。
田嘎应诏为那些骨头踟蹰感动良久,就在刚立起的长条石碑上亲笔写下了一段墓志铭,言辞恳切地描述了他们的功绩以及他们从此英魂浩荡蔚起青葱,虽死犹生。在完成这一件事后,他所要做的第二件事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便是招揽幕僚参谋人才,因为鼎革以来,百废待举,正是用人之秋。但这样的事情并不像修座墓园立个字碑那么简单,那要靠缘分和运气。等到匡嘠一琼出现时,已是一年之后了。
自匡嘎一琼携爱妻阿原错辞别父母亲后,周遭的形势要比他们的想象复杂得多。首先是许多官兵纷纷骚动,积极响应武昌起义,主张易帜参加革命,而哥老会的人虽然也打着响应革命的旗帜,目的却有千差万别。那时,驻藏大臣联豫正从四川领回三十万军饷,一直在乌苏里江边住足静观其变的钟颖得到消息,暗中指使一些士兵在乌苏江进行拦劫,并很顺利地得手。凭借这笔巨款,钟颖便为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势力在哥老会中进行活动,哥老会的人认为他待人宽厚,大权在握,有巨款,很多就投靠了他。这让匡嘎一琼到了三难境地。首先是真正主张革命拥护自己的官兵力量远不及哥老会,而自己本身也无力量与钟颖争高下,再则是大臣联豫又怀疑自己与钟颖同流,而钟颖又怀疑自己是革命党。这真是让他觉得自己三面不是人,势单力孤,显然在西藏已无立椎之地了。他再三寻思,决定走出昌都离开西藏,这似乎也是他必要的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