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们以为这一场雨不会下太久,超不过一个月。因为城中有老人说他活了九十岁也只见过最多一个月的,且仅一次而已。除了莫歌,城里的人并未显示出一点担忧的心情,男人们有时会拿一把铁锹或铲子屋前屋后地转悠,干一些清理沟渠渣滓的事,让漫溢的檐水顺道流向河里。女人们则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睡特睡,连孩子也懒得管了,任由小家伙们提了双鞋赤脚在流水的街衙乱窜,开心地大呼小叫。勤快的人则拿了捞斗去河边捞鱼虾,那些鱼虾似乎无处可去,成群结队的往岸边瞎蹦乱撞,一早功夫就可以满载而归。对于城里人的生活,这一切看起来好像是因祸得福。
但这场雨下了整整半年。
这倒是应了丕极泰来,乐极生悲的话。那时节城里街道那些由下河佬帮忙规划设计的长条形红岩扳让雨水泡得一块块的松动,蚯蚓们从极度潮湿的土中翻身而出,恶心地一排排横陈在街角路边。讨厌的蚂蝗也因此繁衍而生,亦黑亦花的颜色,一不留神就会粘到人的腿上。重要的是早在这之前那些下河佬很有见地的将城里房屋的建筑布局重新做了调整,打通了道路,让每家的路和沟渠都能直接通向河边,雨水也能顺着哗哗流去,否则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恐怕要水漫金山了。
但即使这样,水依然在以一种虽然缓慢却不可阻挡的速度上涨,这使小城人不可回避地有了蚕食桑叶一样的恐慌。有人暗地里已将较为贵重的东西作了捡拾,以便万不得已时随地可取,减少损失。
一天下午,祖母菊在吩咐丫鬟们去整理一下衣柜的衣物棉被,因为她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死鼠一般的气味,她怀疑那种气味来自某个眼睛看不见的出处。丫鬟拉开柜门,看见里面长满了绿霉,更为可怕的是蚯蚓和蚂蝗都爬进来了,狡猾地躲在衣裤的荷包甚至钻进棉絮线缝里。一个丫鬟一不留神还碰到了一条跟绿霉颜色一样的蛇,她被那种冰凉而溜滑的感觉吓得哭出声来。
匡老太太正准备问她怎么了,就听见外面闹将起来,原来是那些抓住机会在河边捞浑水鱼虾和扳罾的人说看见水已超出极限水位,漫到了对门下河佬设置的第九级台阶。这就意味着如果大水涌进去冲走了他们的房屋,那镇筸城也危在旦夕了。
“赶快逃吧,要不就来不及了。”有人急躁地说。
“把厕门拉开,让猪牛羊畜牲们也自己跑到山上去。”
“都动脑筋想想吧,我的个天,要大祸临头了。”
……
外面的说话大过雨声,冰雹一样的落进了匡家的院子,毫无主见的佣人门问莫歌怎么办,莫歌在为驱除霉腐的气息而大开的门窗前发呆,她的怠惰庸懒的神情与外面的心急如焚形成对照,她只是让大家再等等看。佣人们觉得夫人竟然到了这样千事不管的地步完全是匡嘎一琼带走了她的神智,于是他们又去请示祖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祖母意志坚定地说。
人们的担忧并不毫无道理,水已与九级台阶形成了抗衡之势,跺脚之间可造一片汪洋,一切现有的局面将会改变。
差不多没有几人再耐得住了,他们全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到高高的城墙上观望。有些连根拔起的古树在河心翻卷,不计其数的失了主人的木头漂浮而下,被冲毁房屋的骨架和茅顶两相分离地滚来滚去,偶尔还见猪牛一晃而过,继续不知死活的命运。
而在对面下河佬的门前,靠着九级台阶,只见站着九个模样不同、类型各异的人,他们都带着一种怪怪的表情,即像是对鬼神和大自然的敬畏,又像是一种反叛和对抗。有人认出其中一个为白神兵,就想肯定是白神兵又要在此事上搞一些名堂,这是他惯常的为他的神兵队吸纳人才的伎俩,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他们不吃不喝的在原地站立,也不说话,就像河流的航标。有人打赌他们的眼睛也不会眨,结果视力一流的人发现他们全闭着眼。他们浑身冰凉,额上的冷汗比雨水还多。
河水没有上涨。
他们纹丝不动地站了三天。
那以后,漫长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人们暗地里由衷地感谢那九个人的神力回天。但知情的人说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只是尽力地给人展示一种定力,以不乱治乱,以不怕治怕。幕后的功臣是白瞎子,他全力以赴地锁住了一条跋扈的蛟龙,而威慑蛟龙的力量来自大家的沉着坚定。
雨停半个月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来到了匡府。女人略显年轻,小孩活蹦乱跳,能说很多的苗话。匡府的人都不认识他们,莫歌还以为他们因为某些原因遇到了困难,准备叫管家拿一点盘缠给他们。但那女人谦恭地说:“夫人,我是石嘎欢勾,我给你送儿子来了。”
莫歌几乎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她睁大了双眼,而眼前,简直是脱胎换骨的两个人。
“我们来迟了,虽然天晴了一段时日,但乌巢河的水到现在才消下去。真是对不起。”石嘎欢勾又说,并教小孩,“快叫妈妈。”
孩子看了莫歌一眼,却不好意思地躲到石嘎欢勾身后。
莫歌认出了儿子,虽然长高了,变了点样,但他天生的近似匡嘎家族的冷峻霸气的脸和顽强坚毅的神情,骗不了她的眼睛。但是,她却闻不到儿子身上特有的那种朱砂气味。而石嘎欢勾,至于如何从一个先前神情沮丧痛苦不堪的人变成这般漂亮年轻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叫妈妈啊,匡嘎一琼,她就是你莫歌妈妈。”匡嘎欢勾又将小孩从身后牵出来,送到莫歌面前。
儿子看了母亲一会,喊道:“妈妈。”
莫歌突然鼻子发酸,她一把拉过儿子,搂进怀里。
“谢谢您,夫人,匡嘎一琼跟我们住了这么久,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了。”
作为对石嘎欢勾长久照顾匡嘎一琼的回报,匡家留石嘎欢勾住了两天。走的时候,莫歌执意要送她一些值钱的东西和银两,但都被拒绝了。她唯一要走的只是一件刚刚掉下的黑蚕豆般大小的小黑布袋佩戴物,它具有辟邪抗病的功能一直挂在匡嘎一琼的右手上,直到自然脱落。
在经过长长的雨季,正当大家为去霉气恨不能将瓦匹也倒翻过来晒一遍的时候,从县衙内传来准确的消息:太平天国灭亡了。
这一消息意味着与亲人欢聚时刻已为期不远,石头城里的人感到由衷的欣喜。但这个消息犹如一把剑,刺到了白神兵,他刚刚还带着他的神兵团全副武装地在街上溜达,以便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从他开始组建神兵团的那天起,就表现出了这种嗜好,仿佛他的队伍就是为了表演而非打仗。他当即把队伍给解散了,为了不让别人念他啰嗦,还答应每人十两白银的遣散费。不过回答家里遭到父亲白瞎子的怒斥。“笨蛋,你是糊不上墙的稀泥,”白瞎子骂道,“还有更大的战争。”白瞎子这时患了严重的哮喘病,说话声音嘶哑,由于激动把喉咙都弄破了。他喝下了一碗神水,以为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没料想却一病呜呼了。临终时他仍没有放弃对儿子的指望。
“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白瞎子说,“等你见到我时,至少要有一个好的交待。”
白神兵汗水直冒,对于父亲的嘱托有如泰山压顶。他很怀疑再也找不到机会。而接下来也传来了很多不好的消息,最早组建南华团的裴嘎荣禄在随筸军征战多年后阵亡了。即使是田嘠兴恕,也不断在贵州平叛苗乱时受挫,元气大伤。他原本给皇帝的奏折称黔省贼寇不足为惧,不堪一击,剿灭他们指日可待,却不料自己连连失利。皇上怀疑他一味虚夸表功,敷衍塞责,接连降旨怪罪下来。田嘠兴恕焦急如焚,如坐针毡,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而故事还在继续。那天,沈毛狗给田嘎兴恕拿来了一本《圣经》,说国家的内乱,皆起于天王们的拜天地会,之后使得国运不昌,匪患猖獗。而今洋人也念《圣经》,肯定是想建立国中之国。“那些传教士因获大清国总理衙门颁发的传教士护照,已越来越张狂。”沈毛狗进一步说。田嘠兴恕沉默不语。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因为早在这之前,洋人们攻占北京,连老祖宗六朝皇帝一百多年悉心经营的一代名园,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被闪电般抢劫殆尽后又烧成了灰烬。
不过,当那些传教士拿着上盖直隶藩司的关防印信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时候,田嘠兴恕下令把押到了青岩团务署的四个修士给宰了,后来在开州又将法兰西的一个神父悬首示众。“什么狗屁,那是他们的文凭,何以成了我大清国的通行证!”他说。
田嘠兴恕不断地制造了“青岩教案”和“开州教案”,这简直是捅了马蜂窝,贵州教区的神父们觉得最高明的做法是由他们国的军队直接插手。他们中的代表风雨兼程赶往北京,找到他们的公使与大清国的外交谈判,并以永久性军事占领讹诈威胁,要求清政府一命偿命,处死田嘠兴恕。屈以洋人的淫威,很快,田嘠兴恕被收缴了钦差大臣关防,撤销了所有职务,巡抚一直由别人接任,而沈毛狗则奉命署里他原先担任的提督一职。田嘠兴恕被撤职后,以待罪之身和沈毛狗一道,率兵在黔川湘往来奔突,四处征剿,冀王一死,他被戴上镣铐,逮捕入狱。守狱的小吏曾是他的一个下属,胆大妄为,喜欢喝酒,一醉就骂骂咧咧,一边数着田嘠兴恕的功绩一边对着监狱的大门撒尿。有一次突然得到了一个什么人假传的旨意,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悄悄地偷梁换柱,把田嘠兴恕放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