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歌去乌巢河看望巴雄和石嘠欢勾的念头动了三次,但前两次都因为三胞胎中的老大匡嘠一琼而没有走成。他总是在她出门的关键时刻以犀利的喊叫和歇斯底里的哭闹令她紧张而举步维艰。匡嘠一琼哭起来,眉毛和鼻子全皱着,脸都紫了,眼睛红得像朱砂。这个儿子与两个弟弟不同的地方就是只要一哭脸和眼睛就发紫发红。最后一次,她确信儿子们睡熟了,连丫鬟也没带,一个人带了包裹,放一些干粮,以便路上充饥。但刚到离城不过三四里的名叫长泥哨的地方,黛帕抱着匡嘎一琼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她告诉莫歌,她走了多久,匡嘎一琼就哭了多久,家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哄住,不仅如此,他的卵蛋蛋也突然胀得有如拳头,亮晃晃的,像快炸裂开来的白色气球。老太太急得要死,担心坏了家业,才派她来追赶。
去往乌巢河的道路布满了泥冽,而他们的前面,是一条漫长的、日复一日踏出的羊肠小道,有的地方石头不长草,满目荒凉,遍地是陈年衰败的蓬蒿和蓟草。但有的地方四周开了很多的五盏花、对堂花,在潮湿的沟坎或井旁,茂密的乌泡叶、一支蒿也沿边角布满。顺着一些岔道往更深一点的地方看去,陡峭的地方还有长着野生的血三七、牛尾七、一蔸棕之类的植物,全是一些药草。苗乡百草都是药,能出像玉比家那样世家名医是不足为奇的。
匡嘠一琼大多由莫歌和丫鬟轮流背着走,这一点都不轻松,不过就算骨头散架也要忍受。在一处山弯,分布着几拢田亩,一位果雄乜在翻犁着稻田。他的身后,是莫歌熟悉场景:村子很安静,所有的或是用长木和黄茅草盖的上尖下实的A字茅屋、杉皮屋或瓦屋的顶上,全笼罩着一片温柔的紫色烟雾。浑身长满狗尾草和虎耳的石桥横在那儿。也不知是哪个朝代哪位仙人的巧夺天工,桥架于南北两座大山之间,虽然有着风剥雨蚀的累累残痕和历尽苍桑的老迈,仍然气宇轩昂,瑰丽壮观。
过了桥就是玉比的家了。一间最为普通的房子,正屋的木板门半开半掩,房屋的周围多砌青石块,整齐划一,上端筑土墙。正屋旁边的厢房堆满风干却散着芳香异味的药草,天井里多置盆景,栽种的全是可入药的芍药、凤仙及菊花等。尽管过去了很久,巴雄家大门上仍成天挂着只有伤事人家才挂的白布,一幅绿色对联露着被雨水冲淡了的色彩,要等着别人祭奠似的。一种说不出的气流或哀伤的氛围引领莫歌走进门口。“有人在家吗?”黛帕小心地问。
紧接着,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两个人来,前面的女人是石嘠欢勾,后面的男人是巴雄,不过他的老态像突然间冒出来的,令莫歌一震。
又一个女人弯曲着身子拉开了另一扇门。那是巴雄的母亲。她抱了个南瓜走了出来,定定地盯着莫歌。她不言语,像刚刚哭过,因为她正粗俗地擤着鼻涕,一把一把的泪水也被擤了出来,像暴雨一样汹涌而下。
这使莫歌更为心痛,她悲伤起来,充满歉意:“真是对不住,我应该早点来看你们,”莫歌说。
巴雄的母亲行为有点古怪,说话叨叨絮絮。“我的孙子不比一棵草珍贵,”她说,“不过房屋上的一缕轻烟。”她把南瓜放下,从板壁上取下刀来,用刀不停地敲着瓜蒂。“南瓜蒂断了,”她没有些来由地说。这时匡嘎一琼动作起来,一心挣脱丫鬟的怀抱,要干什么似的。结果发现他感兴趣的是那枚落地的瓜蒂,那正好可以用鞋绳穿起来,做一个抛转的“呜呜叫”。
石嘎欢勾看到匡嘎一琼,先是一惊,却又很快显得难过悲伤。“去亲亲表舅妈,”莫歌说。匡嘠一琼蹒跚着扑腾了一下,石嘎欢勾伸手接住了。“妈妈,”他稚气地喊道,这是他理解的称呼,因为他还不会叫舅妈。他的小手在石嘠欢勾的脸上乱摸,咧着嘴笑得阳光灿烂。“妈妈,”他又喊了一句。石嘎欢勾拍了拍他的脊背,感觉这孩子跟她贴得非常的紧。而她的感觉也有些怪怪的,和他像有一种前世的缘分一样,充满烫贴与温慰。如果丈夫玉比不出去,她也会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她想。她已经为此想过千次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是因为匡嘎恩其……”莫歌难过地说。
“都是因为命,”巴雄说,“他以为出去当兵就可以逃避,到头来还是死在了医术上,果真生死有命。”巴雄的忧伤显在脸上。
莫歌在巴雄家住了一夜,天破晓的时候,曙光像蓝色的波浪,在空中荡漾,这反让莫歌觉得天气琢磨不定。因为路途较远,她想早一点回去。匡嘠一琼一直由石嘎欢勾抱着,晚上还那般乖巧地在石嘎欢勾怀中睡了整整一晚,并显示着极度舒服安然的样子,整晚都没有哭闹,有时会在大人伤心流泪的时候挣开懵懂的眼睛,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心知肚明。莫歌担心她太累,几次欲接过手来,但石嘎欢勾说她更愿意抱着他。莫歌开始还以为她是待客的一种礼貌方式,后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母亲的需要。
早晨,匡嘠一琼由石嘎欢勾抱着吃饭,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由着她喂进嘴里一点稀饭和菜。他有时蹬蹬腿,伸手去抓她的碗。
“来,莫闹,到妈妈这里来。”莫歌伸手去将他抱到了自己怀里。匡嘎一琼一声不吭,在静默中又任由黛帕从莫歌臂弯里换来换去。
吃过早饭,莫歌收拾行囊,开始向这一家人辞行。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但石嘎欢勾反而留恋起来,很是不舍。她最后抱了一下孩子,吻了一下匡嘎一琼的额头当作告别。自此,匡嘎一琼再也不肯回到母亲莫歌的怀里。大家都感到难以置信,丫鬟使出了种种手段,连哄带骗,软硬兼施,莫歌也用尽了一个生母的看家本领,恨不能将他再放回肚子里去。
在一切的努力白费,大家看起来都黔驴技穷之后,石嘎欢勾拭着强硬的去掰开一琼抓着自己衣领的小手,但那小手就像长到了她身上的一个胎记,掰不开,弄不掉。她使出的浑身解数只不过让匡嘎一琼蹙了一下眉头。
“请跟妈妈回去,”莫歌说,“我们要走了。”
“不,”匡嘠一琼回绝道。
“让孩子留下来多呆两天吧,或许他喜欢这儿。”巴雄说。
莫歌只觉得内心难受,但她什么法子也没有。“等过几天,我们再将他送回到镇筸城去。”巴雄又说。莫歌抬头望了望天,那些紫色的烟雾忽隐忽现,晴空在即。她觉得没什么不妥,说不定她前脚进门,他们后脚就跟来了。
“你一百个放心,孩子我们不会怠慢的,他就像我自己的骨肉那样亲,等到天晴时,我们一定给你送来。”石嘠欢勾远远地还在说。
走的时候,莫歌一个招呼也不跟匡嘎一琼打,甚至看也没看一下。到村子的垱头,即将隐进山麓的地方,她实在忍不住回了下头,但没有看见匡嘎一琼撵来。有一只母鸡咯打咯咯打咯的叫唤,一张脸绯红,迫不及待地告功乞食,大概刚下过蛋。其它一些母鸡也被引发,咯咯地跟着瞎叫一气。
之后,莫歌每走一座山,拐过一个山弯,都会回过头去看。但山野是静寂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只听到带着凉意的风的声音。
“像要下雨了,夫人。”黛帕说,“刚才明明是要天晴的样子,怎么突然就变了。”
“是啊,突然就变了。”莫歌附和着,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她为先前没坚持把匡嘎一琼带回来感到了后悔。
雨在她们到达离城两公里处的一处洞前落了下来。黛帕到洞旁边桐树上摘下宽阔的桐叶,让夫人搁置在头顶,遮挡了一些雨水。到家,俩人都成了落汤鸡。
那以后,雨一直下。过了两三天,莫歌有些着急;过了一期,莫歌急得要死;过了半个月,她如坐针毡了。她吩咐管家带人到乌巢寨去一趟,无论如何要把儿子匡嘎一琼带回来。
管家兴师动众地带了五个人,还带了六件雨衣五把伞。他们天不亮就出发,但回来时的无功而返让他们一个比一个沮丧。
“因为连降大雨,乌巢河涨水,将那横跨的石拱桥冲垮,那一条必经之路让暴涨的河水给断了。”管家说。
“水漫到了半坡,恐怕连乌龟也无法爬过去了。”另一个同去的家丁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种消息让莫歌感到突然,也一时难以接受。她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天,当别人还在酣睡中等待公鸡唤醒的时候,她却一个人动身在去往乌巢河的路上了。
平时,那条河河床虽宽,但高山缺水,不过深山里的一条漫过脚弯的小溪流,清澈见底,活泼而充满情趣。但现在,已面目全非,疯涨成一条汹涌澎湃、狂飞乱舞、仿佛一心要挣脱高山的束缚而奔向大海的黄色巨龙了。
莫歌听到了巨浪滔天的声音,那像是龙的吼叫。
她叹息一声,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