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孩子之前,莫歌就有着那么多需要她去寻找的答案,乃贵、玉比、杨嘠岩宝、铁匠铺的侄儿、豆腐坊女人的儿子……她曾骗了他们,她觉得要给出一个准确答复的愿望使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是沿着沱江河走的,那些日子风和日丽,晴朗的天空有被高空的风吹散的白云片,白云的影子像一群群报信的鸟,从河面滑过,又掠过远处的河岸。河岸那边是笼罩在紫色的阳光迷离的烟霭中的山峰,她想那里,在那些白云飘向的烟雾的那边,一定有她的亲人,有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匡嘎恩其。她的心飘向那里,每当她想起丈夫的时候,心理顿时会燃起一种思念的烈火,对他的爱会沸腾起来,这使她的心倍受煎熬。她压制着这些感情,竭力不去看沱江河沿岸连绵不断的山,只是跟着河流走,跟着白云走。白云无声无息,但河水翻动的急流,弄出许多神奇的千变万化的涡纹,也带来各种腔调的喧哗,这让她又开始哼起能令自己的心感到安宁的忧伤的曲子。
河流在她日复一日的行走中越变越宽,她知道不再是家乡的沱江了,那些山也不再陡峭,懒懒的平躺,满山修竹,即使长着高大的乔木,也不丛生荆棘。有一些矮矮的房屋,蘑菇一样东一朵西一朵长在竹子或大树的旁边。因为陌生,她的内心有了一些不适应的别扭的感觉,而一旦觉得这可能也曾是丈夫所走过的路,并且这条路联系着她和丈夫之间越来越短的距离,她的所有的疲劳和害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一个留着长发,裹着黄色头巾,拦腰系着一条大红带子上斜插一把大刀的男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与她擦肩而过,走了一段又突然回过头来,拖着异样的腔调对她喊:“喂,你,往哪里走,反了,方向反了,他们,从那边追过来。”
莫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男子赤着一双大脚,衣衫褴褛,样子颇为狼狈,手上的刀缺着钝口,即不光亮也不锋利。但他的叫声里并无歹意。
“完了,我们完了,得往这边走,那边,有很多清妖,呵!。”那男子又说。
莫歌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肯定是朝廷追击的一些残兵。她隐隐有了一丝激动,如果这样,她一定可以找到丈夫的绿营部队。她装着回头的样子,但走了几步又借口脚腿受伤不灵而磨磨蹭蹭。那人嫌她太慢,丢下她自顾着走了。莫歌干脆坐下来歇息。沿途又不断遇到灰头灰脑的伤兵,一个一个的,后来三五成群,再往后,就像密密麻麻瘦骨嶙嶙的一群水鸭。几匹马驮着一些行礼,呼哧呼哧地喘着,也是瘦削的可怕。
也有许多拖家带口的老百姓夹杂其中,身上挂满沉重的包袱,走路时慢悠悠地晃着,像是藏满了不可告人的家宝。他们嘟嘟囔囔,神情里充满着不明就里的怨天怨地。队伍走到一个小岗丘,停了下来,他们开始吃一些干粮,喝水,换掉露底的草鞋,那些被磨破的脚丫皮开肉绽,结成血痂后依然散发出难闻的臭腥味。
几个老百姓也围在地上休息,位置离莫歌不远,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听进去一些,似乎是这一路而来的队伍在哪儿吃了败仗,那些攻进来的所谓的团练兵丁称为“团勇”或“楚勇”,兵勇们成天念着消除匪患,维护朝廷,实则缺少纪律秩序,个个是烧杀淫掳的能手,特别是对于金银财宝的贪婪,令人发紫。“他们有多么的直截了当,承认自己出来当兵打仗,以生命为代价所换取的就是这些,”一个人说。
“还有那个官很大的总妖头,杀人不分老少,十几岁的孩子、六十多岁的老头都杀,杀人跟剃头一样!”一个人说。
莫歌的头越勾越低,她的胃痉挛起来,想吐。这外面的一切,她能知几许?一个上了点年岁的老人过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摇了摇头,说没有,然后问:“他们,还会撵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老人说,叹息一声,又像自言自语:“太平天国,快灭亡了,天意呀。”
莫歌对于老人的话感到迷惑,在一个地方,她看到了一个死去的女人,虽然不再呼吸,却仍是那样的美丽端庄、雍容华贵,有人告诉她,那是冀王的夫人,因为天大的变故,她与夫君分离,做着最仓皇的逃遁。莫歌在那里呆了很久,从那一天起,她决定要沿一条与逃难的人群走相反的路走。
莫歌走后,前线真实战事的消息才从中营街衙门里传来。这之前被封锁了很久。当两千多镇筸将士亡魂他乡的消息迳然而走,全城陷入了万劫不复一般的极大哀号与伤痛之中。
时节已进入到冬季了,秋天的枯叶早已被风涤荡怠尽,到处是一派肃杀萧疏的风景。沱江边上的老栎树也苍老了许多,枝干伸在阴雨里,肢体落癍点点。只是树桠间的乌鸦窝零乱支楞着原封未动,乌鸦通体黑透,孤零零地飘飘落落,偶尔发出的叫声也仿佛上天的一声叹息。
那些衙役兵分几路,走家窜户送达着死亡通知书。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那些强硬的腿到后来都为一些女人的眼泪泡得瘫软,被老人和孩子的哭声所击倒,心力焦瘁,于是只得另换衙役。当然,那些妇儒老弱、那些爱妻慈母的哭声和泪并没有能唤醒流尽了鲜血,头朝四面八方倒在镇江战场上的镇筸镇将士,他们眼目未闭,在那陌生的土地上长眠和腐烂……他们,也听不到亲人的哭声和呜咽,感觉不到亲人的巨大伤痛和无法排遣的忧伤了。
介银也得到了这样不幸的消息。接到死亡通知书时她正锉着花,她像遭到挫痕纸上老鼠的撕咬,它们的攻击群魔乱舞。那些刚刚被锉好的花也有如喷出了毒液,迅速渗透她的身体,她在木木的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中昏厥过去。最后让她苏醒过来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觉。村民在她的额头爆满灯火,用尖利的指甲掐住人中,并打碎瓷碗,拣出最尖细锋利的部分,刺她的舌尖和指头,直到流出乌紫的血来。但此后介银除了自言自语便不再说话,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幻想。有一次路过城西北那个山洞,竟然看见乃贵换了簇新的衣服骑着白马来迎接她,她的耳中甚至闻到箫鼓齐鸣的声音。起初她有些恐惧和羞赧,但一种说不出的热情和兴奋洋溢出来,只见她脸色发红,眼睛熠熠发光,肉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她扑向乃贵,自己也有如驾云乘虹一般,跌进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她不停地欢笑和尖叫。
她简直是疯了,有时会扑向任何一个年轻的男人。为了制止她这一丑陋的行径,有人拿了根综绳,把她绑在树干上。围上去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小孩向树上爬去,黑糊糊的脖颈支着一张肮脏的脸,把树身碰得咚咚乱响,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拿她怎么办。有强烈的好奇心的人总在不断地问着什么,听见一些人用乡下人的口音故意压低声音在私语:
“是犯了丑吧,是不是要送给遭族人处置,沉到千斤丝潭。”
“不是,听说是得了花柳病,成了花痴,疯癫了。”
“是‘落洞’,和神搞上了,成天脸色发红,眼眸放光,想着有男人骑着白马腾云驾雾地来找她。”
“听说她男人死了,打仗,仗火要了他的命。可惜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
和树绑在一起的介银不停挣扎,她头发散乱,脸也有些脏,胳膊软弱无力,身体哆哆嗦嗦,却在不停地吐着一直潮涌着蔓延而下的口水。后来把口水吐到来看热闹的黛帕的脸上,尽管也朝黛帕凝视了好久,但可以肯定,黛帕在她眼中已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认不出来的人了。
“请你们放开她吧!”黛帕对那些人说。
“为什么,她会扰乱我们的道德秩序,出尽我们黄狗冲人的丑的。”有人说。
介银朝黛帕吐了一把口水。
“放开她吧!”黛帕的语气带着恳求。
“这怎么行,不行!”
“请放开她!”黛帕语气强硬起来,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心流血似的痛。那些人也意思到了自己的过分,趁机找了一个台阶,散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