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血印染天空,天空一片殷红。在镇筸,从早到晚也是一片殷红血色。那是因为久旱不雨,太阳发疯似地笼罩,又迟迟不肯退走。这种天气很多年都没有出现了。闷热难挡,没有一丝风,鸡狗都很安静。铁匠铺因为农人暂时还不需要收割的镰刀和冬闲时砍柴火必不可少的斧头柴刀,生意淡了很多,面目宽阔声如宏钟的铁匠师傅常坐在将熄的炉火旁喝烟,一边大汗淋漓地享受徒弟的棕叶蒲扇,也喝酒,那才叫痛快,恨不得连内裤都脱了。其它店铺的营生也相继黯淡下来,大家都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除了日夜忙着编织戽水戽斗的篾匠。
这一年的光景真是人勤不如天肋,尽管屯兵们一天到晚弯着身子不敢懈怠地做着各种农活,耨田、锄草,在禾穗抽穗灌浆的时候转动水车灌田浇水,但所有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一年的指望终将成泡影,因为后来溪水断流,河流干涸,水车不得已停止转动,支着死一般的庞大身躯,最后连田边地角的一点点积水也蒸发殆尽,人们急着刚从篾匠手中买来的戽斗也成了无用的摆设品。
往年,遭遇这样的年成,人们都不会掉以轻心,会邀请廖嘎宗顺,杀猪宰羊,扶老携幼,手捧猪头肉及纸钱香根到沱江河下游那几棵古树下拜河神,作法乞愿,希望能降下一些雨水,改变局面。那些招术似乎很灵,屡试不爽。只是大家围绕今年要请谁来主持这一巫事仪式展开了讨论。有人建议到苟哉寨找石嘎忠炳巫师,他已八十四岁高龄,因为认了这条路,弄得膝下无儿无女的结果,但巫法本领却很高强,一生中主持的巫事不计其数;有人推荐蛤蟆寨的姓龙的巫者,他不仅掌握有几十万言的巫辞和各种巫事礼数,而且武功高强。
但最后主持这堂祀神乞雨法事的却是从布妹寨一路唱歌而来、脸庞削瘦暗黑、长相不奇特,也缺乏巫者神韵的名叫麻嘎龙中的老司。他是匡府丫鬟黛帕的父亲。也是因为黛帕的自靠奋勇、自我推荐,她说自己的父亲能做好这堂巫事。
布妹寨到镇筸城有近百里的路程,要行走大半天。麻嘎龙中一直一直唱,一刻没有间断。他的歌调子怪怪的,即伤怀又高吭,听起来全是讲神话讲古,且情节曲折诡异,精彩动听。这很是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到达镇筸城后,他说自己巫传九代,父辈及先祖们所掌握的巫事知识相当丰富,本领过人。他子承父业,原本也不打算习巫,可他母亲说若是不接替自家巫坛,他的父亲及先辈们在天国就会缺衣少食,生活惨淡,因为没有谁带领他们去享用人间供奉的烟火。于是就依了母亲的请求。
“我掌坛行巫,除了悟性,还有祖传秘籍。”麻嘎龙中说,“这不过一堂小小巫事,不足挂齿,我的把握有十成!”
但这个夸下海口信誓旦旦的人到最后却白作了一堂巫事,尽管他设台布阵,使出浑身解数,并没有实现主家祈雨的心愿。太阳越发毒烈了,禾穗的叶已呈卷曲欲枯之势。
“凡事都讲个缘法,是主人家缘法不好,”麻嘎龙中最后说,悻悻地走了。
黛帕的父亲原指望通过这堂巫事的成功来显扬自己的声名,无奈心想事不成。这次的失败使得他再也没有来过镇筸城。黛帕也因为是父亲的怂恿才极力向匡府的祖母和其他主事人推荐的,也觉得父亲真是丢尽了老祖宗的脸,心想再也不愿理他了。
这时候,人们突然想到了那些自称无所不能的辰沅高人,并觉得现在他们可以派上用场了。有人推荐了白瞎子。
“去找找他吧,听说他得了陈法阳的真传,巫道两通,广大无边。”
紧接下来所发生的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真的不得不使大家对白瞎子不可忽视和刮日相看了。那就是有关打洞神。
白瞎子的一双天赠慧眼一下就发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他说这次并没有什么河神作怪,罪魁祸首为在城西北两公里处幽居的一洞神。该洞长八千多米,洞内曲径通幽,溪流潺潺而阴风森森,且支洞纵横、峡谷绝壁空幻迷蒙,险恶难测。以前有小孩及不信邪的人失踪于洞中,平时少有人进去。白瞎子说洞神修炼千年,已由原形蛇变成了地龙,掌管着这一年雨水的降落分布。
对于这一说法,大家将信将疑,但火烧眉毛了,谁也没有对此心存任何异议。人们找到了他,说只要能让洞神降雨,杀猪宰羊吊狗脔牛也在所不惜!
白瞎子捋动没有胡须下巴,眯着眼晴,说蒙承大家看得起,他可以试试。
人们看了看他,感觉他的脑袋尖削而小,并无过人之处。
白瞎子的打洞神毫无一种因为对于神的敬畏而庄严神圣,看起来像故意的表演。他先是简单地设了一个神台,请来列祖列宗神灵和历代法台祖师,让那些愿意习巫的追随者们轮流面对神台站着,脚跟踩在两块竹片上,脚尖落地,然后由他披挂念咒,奏号鸣锣绺巾摇曳地跳起神来。但一阵之后,他发现那些人中大多不具这种独特异能的天赋,既不能抖动摇摆,也不能跳动起来,为不可教化之俗身。他摇了摇头,感觉真是浪费了自己的表情。
但白瞎子的儿子白神兵却搞得自己迷迷糊糊如痴如醉,只见他令旗飞舞,令牌高扬,鞭打四向,刀指四方,仿佛真的统领千军万马降妖除魔,所向披靡。
白瞎子认真地看了儿子好一会,然后说,“你可以停下来了。”
真正的战争在午后开始,那时太阳正烈,燥热更甚。
神坛在离洞几十米远的一荫凉处设起,白瞎子这次似乎也做了精心的布置和装饰,身穿黑色道袍,头顶一匹瓦样式的道帽,神情肃穆,言语慎微。他的傍边,伫伫地站着他的儿子。
白瞎子并非全瞎,他只是眼睛比常人多出许多白翳,眼皮眨得极快,睁开时凸显出一种死灰的颜色让人感觉像瞎子,为半瞎中之萝卜瞎一种。此时他正为儿子能站在他身边充当左膀右臂的角色而沾沾自喜,似乎理想就要达到。他眨眼快速的神情让人觉得像总在笑。
白瞎子先对洞神述说事由,讲明主家遭受的灾祸和麻烦,这是很冤枉的,然而,即便这样,主家仍对洞神无比忠诚敬畏,如果愿意接受拜祀,大家还是愿意和解,希望洞神宽宥主家,在解厄的同时要赐之以福,天降圣雨。
这种阐明也算是先礼后兵。
但他的儿子白神兵的胸中充满了斗智斗勇的豪气和一表自我的心机,他的阴阳怪气的嗓门里充满抗拒从严、缴械不杀的刻薄尖酸。似乎洞神也并不吃他这一套,天空没有丁点阴云,更说不上能闻到一丝雨水的气息了。
白瞎子沉静了一会,说,“那就打吧!”
“我先来吧父亲,你在后面助阵就行。”白神兵说。对于他,这真是一种千载难逢的狐假虎威的机会。
白神兵披卦戴盔,大诵巫辞让各路兵马分别把守法坛的各个方位,作好防止恶龙劣鬼及邪教术士袭击的准备,尔后率领自已的阴兵阴将,由屋里到屋外,由遥远到周遭,由洞外到洞内进行打击征伐,消除作厄鬼怪,清扫未来之路。
哈吉哟——嗬呵——嗬呵嗬呵——
哈吉哟——嗬呵——嗬呵嗬呵——
哈吉哟——嗬呵嗬呵吉呀哈哈——哈!
他闭上眼晴,尖声呼叫着张开五指,左右手背相重,右在上,左在下,小指在外,无名指、中指、食指交叉。所拖声音很长,尾韵由强而弱,并不注重自己发音的清楚与否。
沓!沓!沓!沓!
仿佛真有阴兵鬼卒打开营寨之门,兵马出城,挥动战旗武器,有序而相顾着前进。
哈吉哟——嗬呵——嗬呵嗬呵——
哈吉哟——嗬呵——嗬呵嗬呵——
哈吉哟——嗬呵嗬呵吉呀哈哈——哈!
他又变幻方式,左手小指勾住右手无名指,无名指勾住中指,中指勾住食指,两手背紧贴前臂往两侧拉开,双手互相纠缠,由外向内扭三百六十度。
啸!
帝!
阿奢——,破!阿嗄——
声音仍然由强而弱,急促有力,有劈破吹断的铿锵,有断鞭折剑的爆裂。过后,他又不停念诀,变幻指法,或以各指曲扣手背往右往左旋转拧断鬼怪脖子,或以小指无名指曲扣掌心、大指食指中指呈叉状举平肩头,狠狠叉向鬼怪心脏。
前来观看热闹的人们挤过来挤过去,他们似乎忘记了最终的目的初衷,只是对于这一场特殊战争的胜负结局翘首以待。他们不再在意头上的晴空是否仍然一碧如洗,白神兵的作法是否会引起天气的变化,只是把眼晴死死地盯牢洞口,希望那里会发生点什么震撼人心或令人胆颤心惊的事情。
在一次又一次的斗法交战之后,一条蛇蠕动着从洞口爬行而来。蛇很小,细如竹杆,如果不是身上的毒花纹露显示的凶杀之气,人人都垂手可擒。
看,洞神现原形了,现原形了!有人喊道。
但这并不是一条被战败的蛇,就在白神兵揩汗擦珠大声喘息之际,那条蛇尤如草绳呼地而起,接着越变越大。先是有农人扛戽桶的戽桶杠那般粗壮,再变成树那般大,最后变成斗那样大的巨蛇地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