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嘠恩其就这样打破了家人的计划,留下又大又空荡的宅院,急冲冲地走了。祖母菊在怒不可遏,用手撕毁了一件新衣服,在他的背影里说出狠话:
“你别不当回事,我会有办法让你结婚生子的,除非我眼睛一闭!”
“妈妈,请不要这样。”
匡嘠沃金被母亲的神态吓着了,因为母亲很少发这样的脾气。她给端过去一杯水,轻轻拍着她胸膛以试安慰。母亲四平八稳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一张方椅里,不说一句话,真叫人担心。匡嘠沃金也开始愁眉不展,内心感到很内疚,仿佛应有的罪名自己也要承担一份。本来,她是有过孩子的,第一胎是个女孩,却在足月的那天胎死腹中,第二胎生下的是个儿子,又在七个月的月份上早产,只存活了一天。她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原因,只觉得女儿和儿子是她生命中的两颗流星。但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他们,女儿眉目清秀,一幅老老实实的小家碧玉的样子,儿子额头宽阔,有着兵备道式的霸气和冷峻的神情。她抚摸过他们纤细的手指足头,感受过他们使出浑身解数重重撞击宫壁,听过他们在腹中哭,是嘤嘤地抽泣,很清晰。冥冥之中的不归路,他们究竟顺了谁的引领?在失去儿女长久的伤痛里,在没日没夜泪流的想念之中,她和丈夫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不想再要孩子了。于是,她一年中花很多的时间陪在母亲身边,兵备道则抛开了一切欲念,一心扑在筸军事无巨细的事情忙碌中。
“妈妈,请不要这样。”匡嘠沃金又说了一句,她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语言来安慰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不孝子!”母亲说。
匡嘠沃金再次被母亲的话刺痛,虽然说者无意,却将她推入难堪和羞愧的境地,她再也忍俊不住,流下泪来。
这时,岩匠来了。岩匠看起来老了。在多年建造墓园的过程中,不管是白昼的伊始,还是黑夜尽头,他都呆在东岭,自我关闭在毫无乐趣所言的郁闷生活的牢笼里。这一天,他觉得再也找不出一丝不尽人处了,便来到匡府,提出可以为匡嘎米谷的棺木举行正规的入葬仪式。尽管岩匠像个过气的人,所说之事也像上世纪的事,但菊在还是激动起来,立马转移了心思。“是啊,我们的心都快枯竭了。”她说。
她亲自吩咐家里的佣人准备必要的葬祭物品,一个黑毛猪头,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糖果贡品、纸钱香根。接下来又请人弄来了匡嘠米谷的悬棺,其实就是一口暗红色木箱,之前一直在沱江上游一处夹江高耸的陡削岩崖,搁在石罅隙间铺陈的几根枕木上,巨大的横梁横横地悬撑着,像是古代的巢居者。不过那暗红色木箱已风干得很厉害,没有了重量。墓园的葬礼十分隆重,镇筸城所有的居民都参加了,带来了他们的敬意。匡嘠沃金不辞劳苦,为胞兄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灵。岩匠却因为大功告成,在一片寂静之中,背着匡府的人,踟蹰着走了。
这些事情让匡嘠沃金回到屋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这样也很难见到丈夫一次。匡嘠恩其带兵走后,操办团练还得有条不紊地进行,这样一来,兵备道又得开始四处游说,还在城里选了一块地,平整出一个极大的演武场,以便时时练兵。兵备道的执着和耐心终于感到了上帝,几个月后,有人给他带了五百名团丁,说要在镇筸镇建立起第一支团练。那人依照城南那座南华山的巍峨挺拔,气势庞大,取名南华团。兵备道看了他那张脸,搜寻所以的记忆仍是没有丁点熟悉的影子,后来那人主动告诉他叫裴嘎荣禄,并不是这里的豪绅,父亲是对门河做桐油和布匹生意的下河佬。兵备道露出少有的惊喜,立马帮他们编队分组,除了把裴嘎荣禄封为团首,还列有其余四名棚官。他给了裴嘎荣禄一支洋枪,让他统领一百人作为中棚,驻在沙湾的团务署,其他四位棚官各领一百人驻扎在镇筸的阜城门、壁辉门、东门和小南门外面。裴嘎荣禄本人承担了中棚一百人团丁的所有开支,其他四百多人的丁银,则由各处按户头分担,十户养一练。不久,接二连三又有人组建了三百人的“奇峰团”、“兰经团”,团丁大部分来自周围村寨,青壮年占多数,也有样子看起来不太小的少年和不太大的老年。他们大概把卖命混军粮,当成了自己贫穷中的一条生路。
兵备道实在太辛苦了,以致有一天,匡嘠沃金从娘家回来,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倒在自家的藤椅上。他把自己累死了。
这类深深折磨人的死亡在镇筸城经常发生。好在时光总在遵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亘古法则,人类在神奇的繁衍中,生生不息。其时,祖母菊在和匡嘎沃金对于匡嘎恩其的期望和等待并没有她们想象的那样时不可待,第二年的秋天,匡嘎恩其又一次回镇筸城来招募士兵,有一次,在他的马背,紧贴着他身后的,是一个娇小的仿佛带着露珠般湿湿的女人。
或许出于一种陌生和羞涩,女人总是把脸藏于他的瘠背,一袭有着绚丽菊花刺绣的披肩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好奇的爱看闹热的人们走过去想跟她打招呼,结果既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看到她的脸,更不知道她长着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又会有着什么样的鼻子和嘴唇。但他们看到披肩上那绚丽菊花刺绣的旁边有一行似乎是特意绣上去的蝇绳小楷字:我叫莫歌。
小女人以这样的方式跟小城人打着招呼,人们不仅没有怪她,反而觉得她是那样的亲切和不同一般。特别是那几个漂亮的字,令人赏心悦目,女人们还想等过年的时候或许可以到她那里去讨副对联。过后,人们闻到了她身体散发着的一种淡然的野菊花的香味,即使走过很远也依然在风中飘荡,令人久久难忘。
从这一天起,这个名叫莫歌的女人的命运就跟匡嘎家族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
事实上,直到匡家给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匡嘎恩其对莫歌仍然没有完全的了解。她只是他招去的那个士兵玉比的表妹,那个玉比,就是那次朝廷对苗疆实行招抚计策时自动乞降的苗守备巴雄的儿子。
巴雄的职务其实只是个不能世袭的三五年一换的苗人官职,每年从军费的开支里领回十六两俸禄响银,所做的之事就是管理苗人、催取苗租、传唤苗户、调派夫役之类的事,并当成一种管理治安处理民事的权力义务。这种官职既非军队里的军官,亦非朝廷的吏员,没品没位,还不如匡嘎恩其手下的一个战兵。巴雄的父亲也就是玉比的爷爷本来是一个有名的苗药师,因为通晓百药,明白晓事,在苗族群体中很有威望,又能讲汉话,为苗人所推服。玉比是他唯一的一个孙子,爷爷看重自己的孙子要胜过儿子巴雄这份官职的十倍。因为他们家世代为医,玉比从小耳濡目染,三岁就能识百种药草,七岁就能号脉问病。苗族医病,少用药物,或以药物与巫术结合的方法,虚虚实实,别人很觉神秘,其实很大程度是是一种精神或气功的疗法。奇怪的是玉比在这方面存有很高的天赋,似乎无师自通。爷爷对儿子巴雄感到失望,对孙子就自然抱了很大的希望,指望他承袭祖业,发扬光大,甚至在他十四岁时就替他张罗着娶了一名懂点医术的女子石嘎欢勾为妻。但玉比自己却对行医有着与生俱来的莫名的恐惧,他知道自己无法对祖父长辈交差,辜负他们的希望,便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趁着黑跑了很远的路到镇筸来应征报名,本来想就在城里干一个团丁,谁知阴差阳错让匡嘎恩其一路带了出去。爷爷非常伤心,当他没有这个孙子,自己住到深山,潜心于苗药的采撷去了。
老人一走,巴雄放开了手脚,干脆在家办了一个私塾,请了旧时的老秀才教习汉文。莫歌经常到巴雄家来,为老秀才耳濡目染,一手好字的练就像是水到渠成。那天,匡嘎恩其去玉比的家里做客时最先见到的是一副非常干净纯美的小楷书法,这种有着高雅品位的文化因子相比他一贯的粗鄙无知形成强烈反差,他有种缓不过气来的感觉。问题并不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短处,而是就像需要取长补短一样,他突然对自己的需要感到饥渴难耐。
“我想买下这幅字,”匡嘎恩其对玉比说。
“根本用不着,让写这字的人写副送你就行。”玉比说。
吃过中饭,他们骑马在附近的村子里转悠,那是玉比故意安排的见面机会。不过,莫歌没有来。即使这样,匡嘎恩其也不改初衷,还特意准备了皇上曾赏赐的珊瑚豆荷包一对作为礼物。到了晚上八点,她穿着一身绣满花的衣裳出现在有夜莺叫的树林里,头上也插着花。月光落在身上,让匡嘎恩其觉得,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世界上绝无仅有了。和月光一起袭来的,是一种淡淡的野菊花的香气,但他敢肯定,那并不是她头上的花朵散发的,而是她本身的体香气息。
“表哥说你可以送我一副字,”匡嘎恩其说。
莫歌吃吃地笑了几声,却没有回答。匡嘎恩其走过去,她却躲闪着没有让他靠近。“我把字放这里,”莫歌说,站在一米远处,从胸兜里取出了叠得很方正的纸。“我写了一个下午,不知为什么总写不好,”她又说。
“好吧,”匡嘎恩其说,“作为一种回报,我有一件小礼物,我放在这里,你自己过来取。”
“是什么?”莫歌好奇起来。
“你过来看就知道了。”
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走来。只是这个时候,才发觉他们两人是如此地互相吸引,顷刻间电光火石一般,说不出来的又是焦灼又是惬意一样的感受,这种杂乱的感觉把他们搞糊涂了,以至他们对于各自手中的物品没有了感觉,却不时回过头来看对方一眼,或者说想让对方觉得是在看着自己。这一次之后,匡嘎恩其和莫歌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见的不可克制的愿望。经过一个星期,这种焦渴之情愈发强烈了。那天,匡嘎恩其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约了莫歌出来。仍然是在那片有夜莺叫的树林子,匡嘎恩其见到了莫歌先摆放在路边青石块上一枚鱼形指路草标,草标用两根新鲜的狗尾巴草结成,鱼头指向林中。他很惊喜,也结了一枚一模一样的草标,系在旁边一颗松树的枝桠上,好让别人知道这是有人约会的地方,不要打搅。他心急火燎的,见到莫歌后同时发现她也一样,只是使足了劲才没让他看出她的心快跳出口了。他第一次向她伸出了手,她也鬼使神差一般,同他握住了。她的手心是冰凉和汗湿的,身体颤栗得像一片树叶。他忍不住将她拉近自己,她试图挣了挣,但简直是自欺欺人,她明白自己实际上已经忍受不了想同他拥抱一起的强烈愿望的折磨了。之后的接吻是那样长久,毫无抗拒、毫不羞耻、如火如荼,似乎不那样就无法平息胸中如此炽烈的焦渴之火。莫歌的天性流露得那样自然,她的本能表现得那样灵巧,她的痴迷和梦一样的神情以及弥漫的菊香让匡嘎恩其快发疯了。
传来夜莺的一声嘶鸣。
这时,莫歌从梦中醒来一般,“鸟都要归巢了,”她说,强压住自己的羞涩,轻轻推开了他。
之后,匡嘎恩其再也不能平静,整晚整晚地焦躁不安,在屋里度来度去,吃起饭来也不香。他想尽一切法子,又幽会过两次,有一次还当着表哥的面。作为好朋友,匡嘎恩其并不隐瞒对莫歌的感情,并希望得到她表哥的认同和撮合。
“请帮帮我吧,”他对玉比说,“没有人比她更像我命中的女人。”
玉比并不看好他俩的情感,他看了匡嘎恩其一眼,感到六神无主。作为下级,他应当服从,而作为朋友,他感到遗憾,更对他不得不隐瞒的表妹家族遗传病史感到内疚。这是一种灾难性的遗传,有人称为忧郁症,第一个特征迹象就是忧郁。
在莫歌母亲的卧室里,母亲陇嘎那朵生着病,和以前一样,在煤油灯灰蒙蒙的光线下,她的脸色青里泛黄,眼睛带着梦幻般的神情,却依然始终如一以毫无生气的音调有条不紊地唱歌,也许真的觉得自己的生命快消耗在音韵的律动里,而只有歌还会继续留存于世。陇嘎那朵在不能把握的命运中接受着前辈的双重遗传,即“忧郁症”和“歌”。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因祖辈的口传身授,就是这一带有名的歌师了。当地视歌为宝,认为歌就是知识、就是文化,谁掌握的歌最多谁就是最渊博的人。因此,歌师是被大家所公认的最有才智的人、最懂道理的人,也是倍受尊重的人。当她疾病缠身时,他们认为她的不幸是因为上天的嫉妒,因为她太出类拔萃了。
玉比不仅没有赞同匡嘎恩其的想法,还试图从表妹莫歌身上找到拒绝的突破口。然而,当他走到莫歌家,只从窗口瞟了表妹一眼,就知道太迟了,他想再矫枉过正不过是想当然。那时候,莫歌正坐在自己的楼阁里,轻轻哼着忧伤的歌——
我夜以继日地想你
我想你比这还多一点点
我无法解释
我内心的一些东西已被瓦解
我夜以继日地想你
我想你比这还多一点点
我不停地想你
不停地想……
玉比把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宽厚开明的巴雄一点都没为难子女,他将莫歌和匡嘠恩其的生辰八字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亲自交到了陇嘎那朵手里。“你不会认为女儿嫁的是一个仇人吧?”巴雄说。
那时候,陇嘎那朵的眼泪流了下来。多年前的那次屠杀之后,她就不再流过眼泪了,也许眼泪已流干了,也许一切纠结都已过去。
“请人掐算后,定下婚期吧。”她支吾着说,“请兵备道,主持……”
这时候,陇嘠那朵才知道,那个一心想让她归化的男人,已经过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