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天生万物,刚柔有性,圣人因之,垂训作则。《礼记郊特牲》曰:“迎猫,为其食田鼠也。”然则猫之食鼠,载在礼典,以其除害利人,虽微必录。今此猫对鼠不食,仁则仁矣,无乃失于性乎!鼠之为物,昼伏夜动,诗人赋之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又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其序曰:“贪而畏人,若大鼠也。”臣旋观之,虽云动物,异于麋鹿麝兔,彼皆以时杀获,为国之用。猫受人养育,职既不修,亦何异于法吏不勤触邪,疆吏不勤扞敌?又按礼部式具列三瑞,无猫不食鼠之目,以兹称庆,臣所未详。伏以国家化洽理平,天符洊至,纷纶杂沓,史不绝书。今兹猫鼠,不可滥厕。若以刘向《五行传》论之,恐须申命宪司,察听贪吏,诫诸边候,无失徼巡。猫能致功,鼠不为害。
代宗深嘉之。衮益恶祐甫。
代宗初崩,发哀于西宫,衮以独受任遇,哀逾等礼。例,晨夕临者,皆十五举音,而衮辄哀恸涕泗,或中墀返哭,顾慕若不能去,同列者皆不悦。及衮与礼司议群臣丧服,曰:“案《礼》,为君斩衰三年。汉文权制,犹三十六日。国家太宗崩,遗诏亦三十六日,而群臣延之,既葬而除,约四月也。高宗崩,服绝轻重,如汉故事,武太后崩亦然。及玄宗、肃宗崩,始变天子丧为二十七日,且当时遗诏虽曰:‘天下吏人三日释服’在朝群臣实服二十七日而除,则朝臣宜如皇帝之制。”祐甫执曰:“伏准遗诏,无朝臣庶人之别,但言‘天下人吏,敕到后出临,三日皆释服’,则朝野中外,何非天下?凡百执事,谁非吏职?则皇帝宜二十七日而群臣当三日也。”衮曰:“案贺循注义,吏者谓官长所署,则今胥吏耳,非公卿百僚之例。”祐甫曰:“《左传》云:‘委之三吏。’则三公也。史称循吏、良吏者,岂胥徒欤?”衮曰:“礼非天降地出,人情而已。且公卿大臣,荣受殊宠,故宜异数。今与黔首同制,信宿而除之,于尔安乎?”祐甫曰:“若遗诏何?诏旨可改,孰不可?”衮坚诤不服,而声色甚厉,不为礼节。又衮方哭于钩陈之前,而衮从吏或扶之,祐甫指示于众曰:“臣哭于君前,有扶礼乎?”
衮闻之,不堪其怒。乃上言祐甫率情变礼,轻议国典,请谪为潮州刺史。内议太重,改为河南少尹。
初,肃宗时天下事殷,而宰相不减三四员,更直掌事。若休沐各在第,有诏旨出入,非大事不欲历抵诸第,许令直事者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进,遂为故事。
是时,中书令郭子仪、检校司空平章事朱泚,名是宰臣,当署制敕,至于密勿之议,则莫得闻。时德宗践祚未旬日,居不言之际,衮循旧事,代署二人之名进。
贬祐甫敕出,子仪及泚皆表明祐甫不当贬谪,上曰:“向言可谪,今言非罪,何也?”二人皆奏实未尝有可谪之言,德宗大骇,谓衮诬罔。是日,百僚苴绖序立于月华门,立贬衮为河南少尹,以祐甫为门下侍郎、平章事,两换其职。祐甫出至昭应县,征还。寻转中书侍郎,修国史,仍平章事。
上初即位,庶务皆委宰司。自至德、乾元中,天下多战伐,启奏填委,故官赏紊杂。及永泰之后,四方既定,而元载秉政,公道隘塞,官由贿成。中书主书卓英倩、李待荣辈用事,势倾朝列,天下官爵,大者出元载,小者自倩、荣。四方赍货贿求官者,道路相属,靡不称遂而去,于是纲纪大坏。及元载败,杨绾寻卒,常衮当国,杜绝其门,四方奏请,莫有过者,虽权势与匹夫等。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虽贿赂稍绝,然无所甄异,故贤愚同滞。及祐甫代衮,荐延推举,无复疑滞,日除十数人,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几八百员,多称允当。上尝谓曰:“有人谤卿所除拟官,多涉亲故,何也?”祐甫奏曰:“臣频奉圣旨,令臣进拟庶官,进拟必须谙其才行。臣若与其相识,方可粗谙,若素不知闻,何由知其言行?获谤之由,实在于此。”上以为然。
神策军使王驾鹤掌禁兵十余年,权倾中外,德宗初登极,将令白琇珪代之,惧其生变。祐甫召驾鹤与语,留连之,琇珪已赴军视事矣。时李正己畏惧德宗威德,乃表献钱三十万贯。上欲纳其奏,虑正己未可诚信,以计逗留止之,未有其辞,延问宰相。祐甫对曰:“正己奸诈,诚如圣虑。臣请因使往淄青,便令宣尉将士,因正己所献钱锡赍诸军人,且使深荷圣德,又令外藩知朝廷不重财货。”
上悦,从之,正己大惭,而心畏服焉。祐甫谋猷启沃,多所弘益,天下以为可复贞观、开元之太平也。
至冬被疾,肩舆入中书,卧而承旨。或休假在第,大事必令中使咨决。薨时年六十,上甚悼惜之,废朝三日,册赠太傅,赙布帛米粟有差,谥曰文贞。无子,遗命犹子植为嗣。有文集三十卷。故事,门下侍郎未尝有赠三师者,德宗以祐甫謇謇有大臣节,故特宠异之。朱泚之乱,祐甫妻王氏陷于贼中,泚以尝与祐甫同列,雅重其为人,乃遗王氏缯帛菽粟,王氏受而缄封之,及德宗还京,具陈其状以献。士君子益重祐甫家法,宜其享令名也。
植字公修,祐甫弟庐江令婴甫子。植既为相,上言出继伯父胤,推恩不及于父,诏赠婴甫吏部侍郎。植潜心经史,尤精《易象》。累历清要,为给事中,时称举职。时皇甫镈以宰相判度支,请减内外官俸禄,植封还敕书,极谏而止。镈复奏诸州府盐院两税、榷酒、盐利、匹段等加估定数,及近年天下所纳盐酒利抬估者一切征收,诏皆可之。植抗疏论奏,令宰臣召植宣旨嘉谕之,物议罪镈而美植。寻除御史中丞,入阁弹事,颇振纲纪。
长庆初,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穆宗尝谓侍臣曰:“国家贞观中,文皇帝躬行帝道,治致昇平。及神龙、景龙之间,继有内难,玄宗平定,兴复不易,而声明最盛,历年长久,何道而然?”植对曰:“前代创业之君,多起自人间,知百姓疾苦。初承丕业,皆能厉精思理。太宗文皇帝特禀上圣之资,同符尧、舜之道,是以贞观一朝,四海宁晏。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王珪之属为辅佐股肱,君明臣忠,事无不理,圣贤相遇,固宜如此。玄宗守文继体,尝经天后朝艰危,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动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璟尝手写《尚书·无逸》一篇,为图以献。玄宗置之内殿,出入观省,咸记在心,每叹古人至言,后代莫及,故任贤戒欲,心归冲漠。开元之末,因《无逸图》朽坏,始以山水图代之。自后既无座右箴规,又信奸臣用事,天宝之世,稍倦于勤,王道于斯缺矣。建中初,德宗皇帝尝问先臣祐甫开元、天宝治乱之殊,先臣具陈本末。臣在童丱,即闻其说,信知古人以韦、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虚心理道,亦望以《无逸》为元龟,则天下幸甚。”穆宗善其对。
他日,复谓宰臣曰:“前史称汉文帝惜十家之产而罢露台。又云身衣弋绨,履革舄,集上书囊以为殿帷,何太俭也!信有此乎?”植对曰:“良史所记,必非妄言。汉兴,承亡秦残酷之后,项氏战争之余,海内凋弊,生人力竭。汉文仁明之主,起自代邸,知稼穑之艰难,是以即位之后,躬行俭约。继以景帝,犹遵此风。由是海内黔首,咸乐其生,家给户足。迨至武帝,公私殷富,用能出师征伐,威行四方,钱至贯朽,谷至红腐。上务侈靡,资用复竭,末年税及舟车六畜,人不聊生,户口减半,乃下哀痛之诏,封丞相为富人侯。皆汉史明征,用为事实。
且耕蚕之劝,出自人力,用既无度,何由以至富强!据武帝嗣位之初,物力阜殷,前代无比,固当因文帝俭约之致也。”上曰:“卿言甚善,患行之为难耳。”
宪宗皇帝削平群盗,河朔三镇复入提封。长庆初,幽州节度使刘总表以幽、蓟七州上献,请朝廷命帅。总仍惧部将构乱,乃籍其豪锐者先送京师。时朱克融在籍中。植与同列杜元颍素不知兵,且无远虑。克融等在京羁旅穷饿,日诣中书乞官,殊不介意。及张弘靖赴镇,令克融等从还。不数月,克融囚弘靖,害宾佐,结王廷凑,国家复失河朔,职植兄弟之由。乃罢知政事,守刑部尚书,出为华州刺史。大和三年正月卒,年五十八。植虽器量谨厚,而无开物成务之才,及丧师异方,天下尤其失策。
倰,字德长。祖涛,大理卿孝公沔之弟也。涛生仪甫,终大理丞,即俊之父。以门荫由太庙斋郎调授太平、东阳二主簿。李衡廉察湖南、江西,辟为宾佐,坐事沉废。久之,复以选授宣州录事参军。观察使崔衍奇其才,奏加章服,倰辞而不受。李巽镇江西,奏为副使,得监察里行,又从巽领使,为河阴院盐铁留后。入为侍御史,寻改膳部员外,充转运判官。入为膳部郎中,充荆襄十道两税使,赐金紫。迁苏州刺史,理行为第一。转潭州刺史、湖南都团练观察使。湖南旧法,丰年贸易不出境,邻部灾荒不相恤。倰至,谓属吏曰:“此非人情也,无宜闭粜,重困于民也。”自是商贾通流。入为户部侍郎、判度支。
时倰再从弟植为宰相,倰性刚褊,恃其权宠,与夺任情。时朝廷以王承元归国,命田弘正移帅镇州。弘正之行,以魏卒二千为帐下,又以常山之人久隔朝化,人情易为变扰,累表请留魏卒为纲纪,其粮赐请度支岁给。穆宗下宰臣议,倰固言魏、镇各有镇兵,朝廷无例支给,恐为事例,不可听从。弘正不获已,遣魏卒还藩,不数日而镇州乱,弘正遇害。穆宗失德,倰党方盛,人不敢纠其罪。罢领度支,检校礼部尚书,出为凤翔节度等使。不期岁,召为河南尹,时年七十,抗疏致仕,诏以户部尚书归第。明年暴卒,辍朝一日,赠太子少保,谥曰肃。倰居官清严,所至必理,然性介急,待僚属不以礼节,恃己之廉,见赃污者如仇焉。
子岩,登进士第,辟襄阳掌书记、监察御史,方雅有父风。
常衮,京兆人也。父无为,三原县丞,以衮累赠仆射。衮,天宝末举进士,历太子正字,累授补阙、起居郎。宝应二年,选为翰林学士、考功员外郎中、知制诰,依前翰林学士。永泰元年,迁中书舍人。衮文章俊拔,当时推重,与杨炎同为舍人,时称为常、杨。性清直孤洁,不妄交游。内侍鱼朝恩恃权宠,兼领国子监事,衮上疏以为不可。时朝廷多事,西北边虏,连为寇盗,衮累上章陈其利害,代宗甚顾遇之,加集贤院学士。大历元年,迁礼部侍郎,仍为学士。时中官刘忠翼权倾内外,泾原节度马璘又累著功勋,恩宠莫二,各有亲戚干贡部及求为两馆生,衮皆执理,人皆畏之。
元载之得罪,令衮与刘晏、李涵等鞫之,狱竟,拜衮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太清、太微宫使,崇文、弘文馆大学士,与杨绾同掌枢务。代宗尤信重绾。绾弘通多可,衮颇务苛细,求清俭之称,与绾之道不同。先是,百官俸料寡薄,绾与衮奏请加之。时韩滉判度支,衮与滉各骋私怀,所加俸料,厚薄由己。时少列各定月俸为三十五千,滉怒司业张参,唯止给三十千;衮恶少詹事赵期,遂给二十五千。太子洗马,实司经局长官,文学为之贰。衮有亲戚任文学者给十二千,而给洗马十千。其轻重任情,不通时政,多如此类。
无几,杨绾卒,衮独当政。故事,每日出内厨食以赐宰相,馔可食十数人,衮特请罢之,迄今便为故事。又将故让堂封,同列以为不可而止。议者以为厚禄重赐,所以优贤崇国政也,不能,当辞位,不宜辞禄食。政事堂有后门,盖宰相时到中书舍人院,咨访政事,以自广也,衮又塞绝其门,以示尊大,不相往来。
既惩元载为政时公道梗涩,贿赂朋党大行,不以财势者无因入仕。衮一切杜绝之。
中外百司奏请,皆执不与,权与匹夫等,尤排摈非文辞登科第者。虽窒卖官之路,政事大致壅滞。
代宗既素重杨绾,欲以政事委之。绾寻卒,衮与绾志尚素异,嫉而怒之。有司议谥绾为文贞,衮微讽比部郎中苏端令驳之,毁绾过甚,端坐黜官。时既无中书侍郎,舍人崔祐甫领省事,衮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得总中书省,遂管综中书胥吏、省事去就及其案牍,祐甫不能平之,累至忿竞。遂令祐甫分知吏部选事,所拟官又多驳下。时衮散官尚朝议,又无封爵,郭子仪因入朝奏之,遂特加银青光禄大夫,封河内郡公。及代宗崩,与祐甫争论丧服轻重,代相署奏。初换祐甫河南少尹,再贬为潮州刺史。杨炎入相,素与衮善,建中元年,迁福建观察使。
四年正月卒,时年五十五。久之。赠左仆射。有文集六十卷。
史臣曰:善人为邦百年,即可胜残去杀,杨绾入相数日,遽致移风易俗。周、召、伊、傅,萧、张、房、杜,历代为相之显者,蔑闻斯道也。尝读诸集,赏善多溢美,书罪多溢恶;如杨绾拜相之麻,赠官之制,改谥之诏,则当时秉笔者无愧色矣。昔赵文子荐士七十,古为美谈;崔祐甫除吏八百,人无间言。开物成务之才,灭私徇公之道可知也。噫!公权余旬日而薨,贻孙未期年而逝,邃古已来,理世少而乱世多,其义在兹矣。常衮之辈,不足云尔。
赞曰:公权儒道,贻孙相才。命乎不永,时哉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