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绾 崔祐甫(子植植再从兄俊) 常衮
杨绾,字公权,华州华阴人也。祖温玉,则天朝为户部侍郎、国子祭酒。父侃,开元中醴泉令,皆以儒行称。绾生聪惠,年四岁,处群从之中,敏识过人。
尝夜宴亲宾,各举坐中物以四声呼之,诸宾未言,绾应声指铁灯树曰:“灯盏柄曲。”众咸异之。及长,好学不倦,博通经史,九流七略,无不该览,尤工文辞,藻思清赡。而宗尚玄理,沉静寡欲,常独处一室,左右经书,凝尘满席,澹如也。
含光晦用,不欲名彰,每属文,耻于自白,非知己不可得而见。早孤家贫,养母以孝闻,甘旨或阙,忧见于色。亲友讽令干禄,举进士。调补太子正字。天宝十三年,玄宗御勤政楼,试博通坟典、洞晓玄经、辞藻宏丽、军谋出众等举人,命有司供食,既暮而罢。取辞藻宏丽外,别试诗赋各一首。制举试诗赋,自此始也。
时登科者三人,绾为之首,超授右拾遗。
天宝末,安禄山反,肃宗即位于灵武。绾自贼中冒难,披榛求食,以赴行在。
时朝廷方急贤,及绾至,众心咸悦,拜起居舍人、知制诰。历司勋员外郎、职方郎中,掌诰如故。迁中书舍人,兼修国史。故事,舍人年深者谓之“阁老”,公廨杂料,归阁老者五之四。绾以为品秩同列,给受宜均,悉平分之,甚为时论归美。再迁礼部侍郎,上疏条奏贡举之弊曰:
国之选士,必藉贤良。盖取孝友纯备,言行敦实,居常育德,动不违仁。体忠信之资,履谦恭之操,藏器则未尝自伐,虚心而所应必诚。夫如是,故能率己从政,化人镇俗者也。自叔叶浇诈,兹道浸微,争尚文辞,互相矜炫。马卿浮薄,竟不周于任用;赵壹虚诞,终取摈于乡闾。自时厥后,其道弥盛,不思实行,皆徇空名,败俗伤教,备载前史,古人比文章于郑、卫,盖有由也。
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填帖,从此积弊,浸转成俗。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况复征以孔门之道,责其君子之儒者哉。祖习既深,奔竞为务。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讟为常谈,以向背为己任。投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代。古之贤良方正,岂有如此者乎!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垂训。欲其返淳朴,怀礼让,守忠信,识廉隅,何可得也!譬之于水,其流已浊,若不澄本,何当复清。方今圣德御天,再宁寰宇,四海之内,颙颙向化,皆延颈举踵,思圣朝之理也。不以此时而理之,则太平之政又乖矣。
凡国之大柄,莫先择士。自古哲后,皆侧席待贤;今之取人,令投牒自举,非经国之体也。望请依古制,县令察孝廉,审知其乡闾有孝友信义廉耻之行,加以经业,才堪策试者,以孝廉为名,荐之于州。刺史当以礼待之,试其所通之学,其通者送名于省。自县至省,不得令举人辄自陈牒。比来有到状保辩识牒等,一切并停。其所习经,取《左传》、《公羊》、《谷梁》、《礼记》、《周礼》、《仪礼》、《尚书》、《毛诗》、《周易》,任通一经,务取深义奥旨,通诸家之义。试日,差诸司有儒学者对问,每经问义十条,问毕对策三道。其策皆问古今理体及当时要务,取堪行用者。其经义并策全通为上第,望付吏部便与官;其经义通八、策通二为中第,与出身;下第罢归。其明经比试帖经,殊非古义,皆诵帖括,冀图侥幸。并近有道举,亦非理国之体,望请与明经、进士并停。其国子监举人,亦请准此。如有行业不著,所由妄相推荐,请量加贬黜。所冀数年之间,人伦一变,既归实学,当识大猷。居家者必修德业,从政者皆知廉耻,浮竞自止,敦庞自劝,教人之本,实在兹焉。事若施行,即别立条例。
诏左右丞、诸司侍郎、御史大夫、中丞、给、舍同议奏闻。给事中李广、给事中李栖筠、尚书左丞贾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严武所奏议状与绾同。尚书左丞至议曰:
谨按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则文与忠敬,皆统人之行也。
且夫谥号述行,美极人文,人文兴则忠敬存焉。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文行也,由辞以观行,则及辞也。宣父称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谓之好学。至乎修《春秋》,则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不亦明乎!间者礼部取人,有乖斯义。《易》曰: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关雎》之义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盖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故延陵听《诗》,知诸侯之存亡。
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贰过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袭其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生焉。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渐者何?谓忠信之凌颓,耻尚之失所,末学之驰骋,儒道之不举,四者皆取士之失也。
夫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赞扬其风,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尝不出于士乎?今取士试之小道,而不以远者大者,使干禄之徒,趋驰末术,是诱导之差也。夫以蜗蚓之饵杂垂沧海,而望吞舟之鱼,不亦难乎!所以食垂饵者皆小鱼,就科目者皆小艺。四人之业,士最关于风化。近代趋仕,靡然向风,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道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
且夏有天下四百载,禹之道丧而殷始兴焉;殷有天下六百祀,汤之法弃而周始兴焉;周有天下八百年,文、武之政废而秦始并焉。观三代之选士任贤,皆考实行,故能风化淳一,运祚长远。秦坑儒士,二代而亡。汉兴,杂三代之政,弘四科之举,西京始振经术之学,东都终持名节之行。至有近戚窃位,强臣擅权,弱主孤立,母后****,而社稷不陨,终彼四百,岂非兴学行道、扇化于乡里哉?
厥后文章道弊,尚于浮侈,取士术异,苟济一时。自魏至隋,仅四百载,三光分景,九州阻域,窃号僣位,德义不修,是以子孙速颠,享国咸促。国家革魏、晋、梁、隋之弊,承夏、殷、周、汉之业,四隩既宅,九州攸同,覆焘亭育,合德天地。安有舍皇王举士之道,踪乱代取人之术?此公卿大夫之辱也。杨绾所奏,实为正论。
然自典午覆败,中原版荡,戎狄乱华,衣冠迁徙,南北分裂,人多侨处。圣朝一平区宇,尚复因循,版图则张,闾井未设,士居乡士,百无一二,累缘官族,所在耕筑,地望系之数百年之外,而身皆东西南北之人焉。今欲依古制乡举里选,犹恐取士之未尽也,请兼广学校,以弘训诱。今京有太学,州县有小学,兵革一动,生徒流离,儒臣师氏,禄廪无向。贡士不称行实,胄子何尝讲习,独礼部每岁擢甲乙之第,谓弘奖擢,不其谬欤?祗足长浮薄之风,启侥幸之路矣。其国子博士等,望加员数,厚其禄秩,选通儒硕生,间居其职。十道大郡,量置太学馆,令博士出外,兼领郡官,召置生徒。依乎故事,保桑梓者乡里举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朝而行之,夕见其利。如此则青青不复兴刺,扰扰由其归本矣。人伦之始,王化之先,不是过也。
李暠等议与绾协,文多不载。宰臣等奏以举人旧业已成,难于速改,其今岁举人,望且许应旧举,来岁奉诏,仍敕礼部即具条例奏闻。代宗以废进士科问翰林学士,对曰:“进士行来已久,遽废之,恐失人业。”乃诏孝廉与旧举兼行。
绾又奏岁贡孝悌力田及童子科等,其孝悌力田,宜有实状,童子越众,不在常科,同之岁贡,恐长侥幸之路。诏停之。再迁吏部侍郎,历典举选,精核人物,以公平称。
时元载秉政,公卿多附之,绾孤立中道,清贞自守,未尝私谒。载以绾雅望素高,外示尊重,心实疏忌。会鱼朝恩死,载以朝恩尝判国子监事,尘污太学,宜得名儒,以清其秩,乃奏为国子祭酒,实欲以散地处之。载贪冒日甚,天下清议,亦归于绾,上深知之,以载久在枢衡,未即罢遣。仍迁绾为太常卿,充礼仪使,以郊庙礼久废,藉绾振起之也,亦以观其效用。是年三月,载伏诛,上乃拜绾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兼修国史。绾久积公辅之望,及诏出,朝野相贺。绾累表恳让,上属意稍重,绾不敢辞。
绾素以德行著闻,质性贞廉,车服俭朴,居庙堂未数月,人心自化。御史中丞崔宽,剑南西川节度使宁之弟,家富于财,有别墅在皇城之南,池馆台榭,当时第一,宽即日潜遣毁拆。中书令郭子仪在邠州行营,闻绾拜相,座内音乐减散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干以承恩,每出入驺驭百余,亦即三日减损车骑,唯留十骑而已。其余望风变奢从俭者,不可胜数,其镇俗移风若此。
绾有宿痼疾,居职旬日,中风,优诏令就中书省摄养,每引见延英殿,特许扶入。时厘革旧弊,唯绾是瞻,恩遇莫二。绾累抗疏辞位,频诏敦勉不许。及绾疾亟,上日发中使就第存问,尚书御医,旦夕在侧,上闻其有间,喜见容色。数日而薨,中使在门,驰奏于上,代宗震悼久之,辍朝三日。诏曰:
王者之于大臣也,存则寄其腹心,均于肢体,参于军国之重,叙以阴阳之和;殁则诔其事功,加之命数,告于宗庙之祭,襚以绂冕之章,则九原可归,百辟知劝。故朝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杨绾,性合元和,身齐律度,道匡雅俗,器重宗彝。
宽柔敬恭,协于九德;文行忠信,弘于四教。内无耳目之役,以孝悌传于家;外无车服之容,以贞实形于代。西掖专宥密之地,南宫领选举之源。以儒术首于国庠,以礼度掌于高庙,简廉其质,条职同休。顷以任非其才,毒流于政,爰登清净之辅,庶谐至理之期。道风既穆于朝班,俭德已行于海内。虽贤人之业,冀于可久;而夫子之命,末如之何。方有凭依,遽此沦谢,屏予之叹,震悼良深。所怀莫从,长想何及。况历官有素丝之节,居家无匹帛之余,故饰以华衮,增其法赙,备膺典策,载贲朝经。可赠司徒。
又诏文武百僚临于其第,遣内常侍吴承倩会吊,赠绢千匹、布三百端。上深惜之,顾谓朝臣曰:“天不使朕致太平,何夺我杨绾之速也!俯及大敛,与卿等悲悼同之。”宰辅赙赠恩遇哀荣之盛,近年未有其比。太常初谥曰:“文贞”。
诏曰:“褒德劝善,《春秋》之旧章;考行易名,礼经之通典。垂范作则,存乎格言。朝议大夫、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修国史、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司徒杨绾,履道居贞,含和毓德,行为人纪,文合典谟。
清而晦名,无自伐之善;约以师俭,有不矜之谦。方册直书,秩宗相礼,辞称良史,学茂醇儒。委在枢衡,掌兹密命,弥契沃心之道,累陈造膝之诚。将以布天下五行之和,同君臣一德之运,遽轸藏舟之叹,未展济川之才。素业久而弥彰,清风殁而可尚。自古饰终之义,皆锡以美名。谥法曰:‘忠信爱人曰文,平易不懈曰简。’宜谥曰文简。”比部郎中苏端,性疏狂,嫉其贤,乃肆毁黩,异同其议。上怒,贬端为广州员外司马。
绾俭薄自乐,未尝留意家产,口不问生计,累任清要,无宅一区,所得俸禄,随月分给亲故。清识过人,至如往哲微言,《五经》奥义,先儒未悟者,绾一览究其精理。雅尚玄言,宗释道二教,尝著《王开先生传》以见意,文多不载。凡所知友,皆一时名流。或造之者,清谈终日,未尝及名利。或有客欲以世务干者,见绾言必玄远,不敢发辞,内愧而退。大历中,德望日崇,天下雅正之士争趋其门,至有数千里来者。以清德坐镇雅俗,时比之杨震、邴吉、山涛、谢安之俦也。
崔祐甫,字贻孙。祖晊,怀州长史。父沔,黄门侍郎,谥曰孝公。家以清俭礼法,为士流之则。祐甫举进士,历寿安尉。安禄山陷洛阳,士庶奔迸,祐甫独崎危于矢石之间,潜入私庙,负木主以窜。历起居舍人、司勋吏部员外郎,累拜御史中丞、永平军行军司马,寻知本军京师留后。性刚直,无所容受,遇事不回。累迁中书舍人。时中书侍郎阙,祐甫省事,数为宰相常衮所侵,祐甫不从;衮怒之,奏令分知吏部选,每有拟官,衮多驳下,言数相侵。时朱泚上言,陇州将赵贵家猫鼠同乳,不相为害,以为祯祥。诏遣中使以示于朝,衮率百僚庆贺,祐甫独否。中官诘其故,答曰:“此物之失常也,可吊不可贺。”中使征其状,祐甫上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