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门房。
大雪天,他被这敲门声弄得有些烦,正打算给那个来人一些脸色看的时候,便见到了许修远那张憔悴的脸。
他的肩上还落着几片雪花,看起来风尘仆仆。
门房吓得差点跌坐在地。
这灰袍老头是谁?大大的人物啊!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五十年前,这个门房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位爷,那时候许修远也是现在这副模样,半死不活的,就跟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一样。
可五十年过去了,这老头还是这副样貌,自己却已经垂垂暮年,白胡子夹着黑胡子了。
这让他不得不感概,这位云大老爷的岳父大人,也是一只嫌命长的老乌龟!
他恭敬地打开了云府的大门,将这个朱红色的大门洞开,而不是只开旁边的一个小门。这说明贵客到了。
许修远迈着方正步走了进去。
门房紧跟在后,点头哈腰。
“长空小子在哪?”许修远问道。
“大老爷在后院的湖中小亭里。”
门房终于知道今天为什么那个几十年都不跟他说话的管家会突然跑来跟他说云大老爷今天在哪儿了,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在干什么?”许修远又问道。
“在温酒,等着您呢!”门房回话道。
“是吗?”许修远一听有酒,脸上多了几道褶子,笑呵呵的。
“许老老爷,这边请!”门房想要给许修远引路。
许修远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
然后便“呼——”的一声,消失在门房的眼前。
门房在原地呆了片刻,这才郁闷地回了自己的小门房里。
唉,自己又少了一次攀上枝头的机会。
许修远不能看透人心,但能猜个大概。他对这门房没兴趣。
此刻,他正哼着一首小曲,慢悠悠地朝湖中小亭而来。
时值隆冬,湖面冰封。
往日的池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人走在上面,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怕会掉下去。
许修远远远就看到自家女婿从红泥小火炉上提起一个小壶,正准备倒酒。石桌上放着两个白酒杯,他依次斟满。
等到云长空将小壶重新放回小火炉上时,许修远已经到了湖中小亭。
亭中放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一个煮酒红泥小火炉,一个冒着缕缕青烟的熏炉。
许修远将身后衣袍一掀,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云长空也刚好坐下,二人相对而坐。
天色并不好,阴云漠漠,气象森森。
雪还没有完全停住,天空中不时飘下一两瓣鹅毛大的雪花,飘飘呼呼,落在石阶上,化作一滩水,又迅速结成一块冰。
石桌上,放着两只冒着热气的白酒杯,还放着一碟梅花瓣,白中泛着粉色,娇艳欲滴。花瓣的香气配合着大雪天的寒冷,越显清香。
这熏炉里袅袅而出的香气,也令人心旷神怡。
花以陶情,香以修德。这是圣人教训。
许修远拿起一只酒杯,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皱着眉头对云长空说道:“这东西……也能吃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碟梅花。
“岳父大人晚些时日来的话,摆在这里的就是青梅!”
云长空哈哈一笑,其实心里在暗自腹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最得意的弟子柳七当年初到江南就让店家小二去城外切二斤梅花来,这完全就是你教出来的,老头子你给我装什么糊涂!
“啊,这倒是怪我。”许修远拍拍脑门,说道:“梅花也好,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老丈人这可就是折煞我了,哪敢让您老委屈,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这就给你换!”云长空是个孝敬长辈的好女婿。
“不用不用。”许修远说着,从那碟梅花上捏了一瓣,放到了口中,咀嚼起来。
“嗯,不错不错。”许修远点了点头,似是满意,但话锋一转,说道:“就是有点淡,不如你家前门那家烧饼摊上的烧饼好吃!”
“那摊主他可还认识你?”云长空问道。
“你啊,几十年没出云府大门了吧!”许修远摇摇头说道:“那家卖烧饼的都传了好几代了,现在这个估计是他孙子了!”
“哈——”云长空干笑一声,说道:“凡人嘛,总归比我们死得快些。”
“你说他们是凡人,那你说,我们是什么人?”许修远一听云长空口中的“凡人”二字,皱起了眉头,有此一问。
“仙人。”云长空说道。
“何为仙人?”
“夫仙人者,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可隔空驭物,可飞天遁地,有无上神通!”
“能得长生,与日月同光否?”
“这……不能。”云长空摇了摇头,说道。
“那就还是凡人。其他都是扯淡!”许修远说了一句**话。
“岳父大人不是得了圣上与稷下学宫“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的美誉吗,功业旷古绝今,也自称是凡人吗?”
云长空见许修远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酒,也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又拿起了放在小火炉上的小壶,为两只酒杯又各斟了满满一杯。
许修远二话不说,将眼前的一杯酒端了起来,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放下,说道:“屁,那帮虚伪的小人给我个枷锁让我套着,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我倒是想问一句,我没出生时天地是不是就漆黑一片,每个人都得秉烛夜游啊!”
许修远对这个评价很是不满。
“老丈人说笑了!”
“说笑个屁!”许修远打开了话匣子,有着大大的委屈,“你是不知道,自从背上了那副枷锁,我整日整夜都得为国为民,苍生悲恸便是我悲恸;我得为天下黎民百姓说话;我得两袖清风,至今家里一贫如洗,连个小妾都没娶;我得独善其身,不结党营私,什么酒会诗会都不好意思参加;我还得在那些后辈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臭脸,让他们觉得威严庄重,好让他们见到我时不至于失望……”
“你知道吗,我刚才吃的那个烧饼上那点肉沫子,就是我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吃到肉啊,大悲寺那群秃驴都没我清苦你说是吧!”
云长空抹了把汗,不动声色。
这老丈人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老丈人说的是,说的是!”
“所以说,我是个屁仙人,你也是个屁仙人。你顶多就是一介武夫,我顶多就是一老酸儒,我们何必把自己看得太重呢!”
“就算自己真的有能力手握千万人性命,转眼能够屠尽半座城池,又能有什么用呢?”许修远把脸抬起来,看着云长空。
他眼里,冒出精光。
“轰——”
一道闪电在云长空的背后炸开,随即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隆冬将过,早春将来。
这大概是一道春雷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