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万籁寂静。
千百年来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规律的人们开始进入梦乡,虽然阳和县的夜市灯亮如昼,颇为繁华,但更远处,出了阳和县,便一路寂然。
一盏灯笼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行进。
那盏灯笼像北方蛮族茫茫草原上的一点流萤,在苍茫的天地之中显得何其渺小,仿佛这山风一吹就会被吹灭一般。明月挂在空中,极白极亮。此时正是落红遍地的暮春时节,道路两旁的桃花落英缤纷,又有虫鸣四起,风物宜人,颇有古人“带月荷锄归”之趣。
“哇——哇——”
但一个老头儿的怪叫却打破了这静谧宜人的景象。
老头儿是老何,他正被林群背在背上,手脚不停摆动,显得急躁不安。
林群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托着老何的屁股,向前走着。
几个时辰前老何说要来桃花村的时候神态自若,神情严肃,林群以为老何只是装疯卖傻,没想到没过片刻他又恢复了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任凭林群使劲浑身解数,他也不再说话,只是在他背上哇哇直叫。
林群无奈,只得背着他继续赶路,不过想想,让他来看看这沦为乱葬岗的桃花村也好,至少能让他了了一桩心愿。
他望了望远处的山林,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林鸟乱蹄。但他仔细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到达桃花村了。
果然,不过片刻,桃花村便近在眼前。
此时的桃花村早已和林群第一次看到的大不一样。这里的村居建筑早已焚毁,变作一座座新坟,这里的人也已经躺进了这些新起的土包里,四周只有那桃花竹树开得灿烂,只有那轮明月,依旧当空照耀。
“我……我要下来!”老何忽然说道。
“好。”林群轻轻地松开了手。
老何颤颤巍巍地从林群的背上下来。
林群想要去搀着他的手,被他推开。
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往前挪着步子,神思恍惚,张皇失措。
也许这一幕在他脑海中早已勾勒出来,但当这些东西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惊恐难安。
老何只是走着,用手抚摸着这一块块石碑,默然走进村子的深处。
林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看着他,明白老何的感受。
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但他明白这种感受。那年水儿姑娘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锥心之痛。
人生在世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不如意的,许多时候我们拼命想要挽回,却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无能为力。任何人,于辽阔壮大的天地而言,都只是一只蝼蚁;于壮阔如海的星辰而言,都只是一粒尘埃。
想要改变,只有变强,成为人上人,扶摇而上九天,以至超脱天地,唯我独尊。
“哗——”
是清风。
“哗——”
“哗——”
这风吹灭了那盏明明灭灭的灯笼,红色的光晕骤然不见。林群的手一颤,那盏灯笼就掉落在地,残存的火星带着炙热的温度,把红色的灯罩一下点燃,呼地一声,火光一阵绚烂,然后又啪地一声,迅速燃尽。
灯灭了。
明月、桃花、竹树,这些景象,在这黑暗来临之际,忽然变作各种各样的颜色闯进林群的眼眸之中,充斥他的脑海。
林群忽然闭上眼睛,脑海中有了一丝明悟,一颗念头种子在他的脑海中生长发芽。
于是万籁无声,天地不见。
那些五光十色的流光融成黑暗,世界只剩下这股无穷无尽的黑暗和他自己。
他走上前一步,虚空一握,一枝桃花便出现在他手中。
不,它不是一枝桃花,在林群眼中,它忽然变成了一把长剑,闪着银光,锋利无比。
紧接着,他的脑海中涌现出一股热流来,这股热流伴随着一段深刻的记忆出现,那是他这一月多来不断探寻其中奥秘的《青竹剑诀》的内容。
那些诗句一句句出现,那泼墨狂草笔走龙蛇,写出了一招招剑气纵横的招式,那横、那竖、那钩、那撇,风行雷厉,锐不可当。
剑招就此凭空出现,像风吹纸片一般快速闪过,一闪即逝。但那剑招闪过之后却并未消失不见,它如同镌刻在林群的脑海中一般,极为深刻,难以磨灭。
林群左脚一跺、微曲,右脚绷直,向前划了一个半圈,手间的剑便开始不自觉地舞动。
“野竹攒石生,含烟映江岛。
翠色落波深,虚声带寒早。
龙吟曾未听,凤曲吹应好。
不学蒲柳凋,贞心常自保。”
剑随心动,寒光四起,在一片黑暗之中,林群的眼中只有剑,天地湮灭,星辰陨落,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只有那手中的剑与他一同起舞。
清风、翠竹、长剑,自己仿佛置身于那位诗仙停舟崖下,见积石俯江,岸壁峻绝,又见风涛汹涌,野竹攒生时的情景。
竹涛袭人,风抚竹林,犹如白衣才子月下弄箫鼓,芳华少女雪夜抚黑琴。
时间,便在这丝明悟中飞快闪过。
手中的长剑越舞越快,在月光下,那把剑借着月光,分化出无数把剑来,那些残影随着剑招的舞动而缓慢消亡,又随剑招的舞动而不断出现。
终于,风停了下来。
“呼——”
它的停止和林群的剑招同时戛然而止。
林群右手手握桃花,左手随剑招的摆动而僵在半空。
他忽然睁开双眼,有些奇怪又有些惊慌地打量了四周,这才有些惊疑地放下了手中的那支桃花。
“这……”
他吃惊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也不相信刚才那些精妙的剑招是自己这双手舞出来的。喜悦来得太过突然。这一个月来,自己为了自己的武技之事想破脑门,没想到此时此刻,在这清风山林之间,一切迎刃而解。
而且,自己对于招式的理解颇为深刻,就好像——这剑招自己天生就会一般。
他掩饰不住内心狂喜,抓起地上的桃花就想再舞一遍。
可下一刻,他的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一个人,正确地说是一个女人,正站在一棵桃树之上,眼眉狡黠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在月光的映衬下,容色晶莹如美玉,温润多情。这是一个方当韶龄的貌美少女,雪腮带笑,气若幽兰。
她见林群发现了她,便也不再躲藏,提着裙子向下一跃,便从桃树上跃了下来,刚一落地,一双绣着几瓣桃花的绣花鞋就立刻染了几分泥土。
林群单从这双绣花鞋就可以认出这个少女是谁。
她,自然是那“大恩大德”的云锦儿云二小姐了。
“怎么,看到我来,你怕?”云锦儿把林群惊慌的神色看在眼里,带着一丝笑意问道。她伸手折了一支桃花拿在手上,轻嗅一口,笑意更甚。
“小人看到小姐,自然惶恐。”林群丢下手中桃花,恭敬地作了揖。
“呵呵,是不是怕被我抓回那云府地狱里。”云锦儿不看林群,瞧着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让她心情颇好。“怎么,怕我出尔反尔?”
“小人不敢!”林群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仔细回想了刚才的情景,确定没有任何暴露自己身份的可能后,便安心下来,冲云锦儿说道:“等小人安顿好老何叔,自然是要回去的。”
“哦,安顿好他便回去?”云锦儿把目光从月亮处收了回来,又有些狡黠地说道:“那如果我说我已经安顿好他了呢?”
“安顿好了?”林群抬起头来看着云锦儿,这话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他摇摇头说道:“小人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他有一家亲戚,住在阳和县县城,今天我通报下人去找的。刚才你练剑,我没打扰你,你看,人就在那边,只是离得远些,怕被你剑招误伤。”
云锦儿说着,指向一个方向。林群定睛一看,就见桃花林后边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满脸皱纹的老何,另一个却是自己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老何被这个中年男子搀着走出来,颇为安静,没有大哭大闹,看起来对这中年男子很是信任。但林群却并不放心。
“二小姐,你对我大恩大德,老头儿这就给您跪下了。”
老何走近云锦儿,忽然冲她跪下。
“老人家身体虚弱,还是免了吧,你扶他起来便是!”
云锦儿对老何这一拜似乎并不愧心,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让旁边的中年男人把老何搀扶起来。老何不让,又磕了几个头才被中年男子搀扶起来。
“哇——哇——”
老何还在为中年男子搀扶起他而有些不高兴。
林群攥着拳头,看着老何给仇人下跪的情形,表情不改。云锦儿笑容依旧。
“天色晚了,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你们赶紧下山吧,县城有夜禁,你们报我云府名号,已经打过招呼的了!”云锦儿不理会林群,对着中年男子嘱咐道。
“是,小人明白,这就走!”
“来,二叔,我们走。”
中年男子搀扶起老何,准备离开,老何却不舍得二小姐,哇哇直叫。林群眉头一皱。
“等等,小人有话要说。”林群忽然说道。
中年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林群,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云锦儿则默然不语。
“小人并不是怀疑二小姐,但阳和县鱼龙混杂,小人怕有人冒名顶替。”林群看了老何一眼,冲云锦儿说道,“所以小人希望能弄清他的身份是真是假!”
“好,你问。”云锦儿点点头。
那中年男子见云锦儿点头,便也不好生气,扶着老何,站在那儿等候林群验明正身。
“晚辈冒昧,请问老何是阁下什么人?”
“是我二叔啊,我刚才就说了的。你放心便是,我开了间打铁铺,饿不着我二叔的。”中年男子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林群听得打铁铺三个字,便朝中年男子的手臂望去,见他右手肌肉虬结,比左手壮了好几分,不由点点头,确有几分打铁匠的模样,心里信了几分,只是他还是不放心,又问道:“敢问桃花村村长是谁?”
“哦,也是我族叔,获麟三年的秀才,名字叫何明喻,不过我们以前村子里的人可不敢这么叫,都叫他作大先生的。”
中年男子说着,唉了一声,长叹了一口气。
林群点点头,信了中年男子的身份,作了一揖,告罪道:“小子多有得罪。还望原谅。”
“没事没事,你对我叔好,他躲在树后边跟我说过的,看到你耍剑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不过,唉——”中年男子看着老何的模样,又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个桃花村,说没就没了,好好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由不得他不感慨。
林群不知怎样安慰,没说话,但他似乎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拍脑门,赶忙从怀中掏出那袋银子来,走上前交到中年男子的手中。
中年男子连连摆手,林群一再坚持。云锦儿冲那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中年男子这才收下,拿了钱袋装进怀里。
“林群小子,剑,好剑。”临别之际,老何忽然又恢复了神智似的,冲林群哈哈大笑,夸赞道。
“好了,二叔,我们走吧。”中年男子制止了老何,背起他,朝山下去了。
“哇——哇——”
两人人影渐远。
云锦儿见二人走远,这才回过头,带着笑意冲林群说道:“好了,现在他已经安顿好了,怎么,还回云府吗?”
云锦儿话虽这么说,却是打定主意要给他自由。“算这小子好运,我给不了自己自由,总能给别人自由吧。”她心中暗道。
可她没想到这林群不着道,他站在那,点了点头冲自己说道:“自然是要回去的。”
林群的回答让云锦儿大感意外,她已经做好了要放林群离开的准备了,可他却选择了留下来。她盯着林群的脸看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云锦儿疑惑得皱起了眉头,说道:“外边自由自在不好吗,怎么还要回去?”
“云府可以让我成为人上人,自然是要回去的。”
“只怕你没命享受,不出十年,你就会痛苦死去,你别想着十年后你功力深厚,可以找天才地宝续命,告诉你,到时候神仙也难治。”云锦儿将真相和盘托出,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走要留?”
“我留下来,二小姐。”
“告诉我理由!”
“换做几日前,我或许会选择离开,但在小姐你屠尽桃花村四百五十五口之后,我就知道,我要留下来,不然,今后的某一天,我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下场。我林群,不愿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所以我必须留下来,就算有一天真的死了,也绝不后悔。”
此话似真似假。
云锦儿点点头,却不说话,不知道信了几分?
她的手上刚才折了一枝桃花,此刻不知为何忽然也舞动起来。
她的身姿轻盈飘逸,恍若仙子。那枝桃花在她手中挽出数个剑花后,招式忽然加快,有如闪电一般。
一如当年占尽天下才气八斗的某人说的一般,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轻云蔽月,若流风回雪。
但这美不胜收之景林群看得莫名心惊。
她使出的招式,正是自己刚才悟出的青竹剑诀。
云锦儿下身微曲,右手剑尖往上一提,一个毫不拖泥带水的穿云拿月便使了出来。可她使出这招后,却没再继续下去,直起身,叹了口气,扔了那枝桃花,说道:“你小子的悟性不错,我虽然并不主修青竹剑诀,却也有所涉猎,可方才舞出的剑招,竟远远不及你的潇洒灵动。看来,你确有几分做人上人的资格!”
“二小姐谬赞。”林群恭敬地点了点头,垂手侍立。
“我看得出来,你有些疑问?不妨说出来,也许我会回答一二,我也想和人说说话。”
“恕小人冒昧,小人一直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姐可否解答一二?”
“说。”云锦儿眼中带着狡黠,干脆地说道。
“小姐杀了桃花村那么多人,练出了什么来?”
这句话让云锦儿的芳心一颤。
算来,眼前这个小子,已经不止一次勾动她的思绪了。
第一次,在柴房之中,这个乱嚼舌根的少年让她想起了自己凄苦的身世,她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第二次,就在此地,林群砍了她两剑,告诉她一剑并不足以赎罪。
第三次,还是在此地,就是此刻,这个少年问他,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练出了什么来?
自己练出了什么来?云锦儿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变得冷血?还是他们觉得这是一件极为普通毫无罪恶感的事情?
“不知道。”云锦儿摇了摇头。
“那小人就不问了。”
云锦儿又摇了摇头,说道:“但——至少明白了,人命的可贵。”
“这也就是小姐今天特意为老何叔寻了托身之所,又打算放我离开的原因吗?”
云锦儿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把脸上的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了林群一眼,说道:“算是吧。”
林群沉默不语。
云锦儿又说道:“那你杀了青龙寨的杀贼,又杀出了什么来?”
“说不好,但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要不择手段才能得到一样东西,有时要活着,就得杀人,就算那个人是无辜的,你还是得杀人。有时候,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中了他们的毒了,我也中了他们的毒了。这样不对。”
林群沉默不言。
云锦儿也不再说话,站立远眺,林群小心站于其身后。
黑云遮月。
两人都不知道,有十匹快马,正朝阳和县飞奔而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