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秋日的晚上泛着层层凉意,又是一轮皎洁月。一声桐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思绪翻飞,忆起曾经多少事。从记忆开始划下痕迹的那一天起,她便一直是这座山的主人,或许,是过客。这座山也曾经热闹过,是的,曾经有十四个人,现在,只余了她一个了。在一个清晨,她酣睡在莲花池畔,睫毛上微粘着一颗露,湿透了她的眼眸。那一日,便成了她的新生的日子。那一天,她被带入了这座山,至今,已经有十六年了。她依稀记得她六岁那年那十三个山洞里的主人发出的惊叹声和眼里闪耀的光芒,“这个孩子天赋异禀,恐怕是凡星陨落,绝非凡人啊。”她似乎天生就是为了继承这十三位异士的衣钵而来的,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她学的很快,博采他们之所长,不过是拈花微笑一恍然。这十三个固执的老人啊,始终不允她唤他们一声师父,反而却一直以朋友相称,因为他们心里始终怀着一种心思,这个当初从山野回来的女孩子,有一天,她的才华会远远超过他们自己,她的光芒,将覆盖整个王朝的天空,风起云涌。
原本是借学艺来打发漫长的寂寥,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天赋,她的聪颖,发挥得淋漓尽致。然后就是三年前的端午节,桂花香淡淡飘落,隐藏在月影里,何须浅碧青绿色。那晚,大家的兴致都极好,突然有人提议要比武,十三位师父中唯一的女子含笑唤过她,笑道:“这些个老头们平日里总夸耀自己的功夫如何了得,你也与我们作伴十三年有余了,现在你先表演一套给我们看看可好?”众人大约也是有些微醺了,都开始起哄,月落见拂不过众意,只得拿起随身携带的软剑轻舞了一会,月摇影移,如梦似幻。这一刻的月落翩若蛟龙,十三位老朋友彼此对望一眼,静在当场,过了许久,只听一人说道:“原以为还得过几年的,想不到现在已到如此境地了。罢了罢了,果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我们是老了,不中用了。”
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一场鲜血淋漓的诀别,十三人衣钵得以传承,看破世间种种,心中再无一丝牵挂,毅然决然跃下山崖的背影成为月落心中不可磨灭的灰色记忆。只有斜阳似血,漠然的流淌在天际。这座空寂的山便只剩了十三岁的女孩子了。不会害怕,因为自身的力量足以保护自己,所叹息的唯有一人独处时的深深荒芜,月色从心里饮进去,然后慢慢变冷,心中破了一个洞,永远填不满。这么多年的岁月,月落终于学会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来欣赏那些美丽。
十五岁那年她出山,前往京城,见到那繁华到不堪的地步,心里唯有微微叹息。也合该是命运的安排,那一年上元元宵节,天子携后妃出宫,与民同乐。那晚她遇见濯羽的母亲,当朝的华妃娘娘,其实只是楼头上匆匆一瞥,当时默默感叹这位女子像极了自己多年的唯一的红颜师父,不得的佩服上苍的神奇,虽然年龄差距如此之大,可是那眉间的神情,那举手投足的风姿,令人不得不叹服。第二日,竟然再次遇见微服出巡的华妃,细看之下,竟像是师父的女儿一般,心里掠过一阵阵的心痛与愧疚。一个是有心结交的绝代佳人,一位是寂寞深宫的哀婉女子,二人竟从此成为好友,只叹相逢恨晚。遥遥相望的二人开始了漫长的鸿雁传书,借着华妃的明眸,月落才终于看清了这迷雾笼罩的皇宫,处处散发出腐臭的味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原本是风华绝代的女子,入宫以后也败给了岁月,迅速的枯萎了。月落略施小计,将华妃推上了皇后的位置,可惜,她终究还是太天真,帝王心,原本就是一阵浮云。红颜未老恩先断,皇宫,历来就是旧不如新。皇后终于败给了重重的阴谋,被皇帝赐死。预知自己命运的皇后连召月落入宫,她满不停蹄的连夜奔走,也只是见到了皇后最后一面。惟愿此生,自己永不要,踏入宫门一步。
她轻轻翻了个身,拉拉薄被,终于坠入了梦里。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羽儿,你过来。”濯羽刚刚梳洗完毕,推开木门,便见到立在桃花树下的月落,长长的青丝柔柔的披着,如流动的墨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落的桃花随意的印在她的发际,不知红了谁。濯羽嘴角轻扬,“月落,”随即慢慢踱过去。月落轻笑:“没大没小。”濯羽嬉皮笑脸道:“山野里谁还讲究这个,再说了,我本来就不知礼数,倒是你,怎么这么拘束了?”月落偏过头,淡淡的笑:“你来了也将近半年了,每日只是看些兵法,武艺可没有荒废吧?”濯羽斜眼,折过一枝桃花,捻了几片花瓣,”“我不信你不知,这山里没有别人了,你不会不知道夜晚的剑声光影是谁弄的。”“好了,我今天带你去个地方,你随我来。”月落推开篱笆门,带走一襟桃花,白色的纱裙消失在密林里。隐约间蝶飞蜂舞。
“这个地方、、、、、、”濯羽目有忧色的望着月落,月落嫣然一笑,“我想,我的师父们会很乐意多一个徒弟的。”月落轻挥衣袖,腾空而起,似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的落在石台上,濯羽立即跟上,二人同时进入那黑黝黝的洞里。约莫走了十来米的样子,眼前豁然开朗,一股幽香传来,沁人心脾,濯羽有一瞬间的恍惚,原来山洞里面还有一方广阔的平台,里面长着无数的奇花异草,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别碰,这些花草全部含有剧毒的。”月落低声警告。濯羽含笑,神情煞是温柔。眼光飞速的扫过各个角落,心中已然明了,他深深地凝视月落:“多谢。”月落微微颔首,转身离开,留下一方手帕轻轻搁置在石桌上。
濯羽看着月落一步步消失在视野里,悄悄拿起那方帕子,深深嗅去,果然残留着独有的芬芳,他的眼里,有着不为人知的暗潮。抬脚向内室走去,里面的石壁如他所料,镌刻了满目的武功招式,大约是十三人所有的心血凝结所成了。细细望去,外壁是内功心法,字迹飞扬跋扈,颇有气势,入壁三分,此人的内功可见一斑。越往里走招式愈加繁杂,到了最后,招式反而骤然简单,似无赖小儿嬉闹。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刻着一行字: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字迹娟秀,似是女子的字迹。逗留许久,他在心里默记,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慢慢走到洞口,天色已暗,纵身跃下石台,回至居所。瘦尽灯花又一宵。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山间四季更易,此后的日子,濯羽每隔几日必来此地一趟,细心专研,抚遍了石壁的每个角落,功力和初来时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月落也时常随他一起观摩洞中武功心法,二人彼此无事,时时以切磋为乐。衣袂翻飞,晴丝千尺挽韶光,白舌无声燕子忙。二人相依相伴,倒不觉时光流逝,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转眼就是六年以后的春日了。
这一年,濯羽已经十八岁了,当年青涩的孩子终于长成了翩翩男子,独自出山前往闹市,时时会引人侧目。路旁的女子往往含羞待濯羽经过,低头抚弄环佩,与众女伴彼此嬉笑调戏,未见君子,先乱心神。更有大胆的上前递过手帕香囊,濯羽面罩寒芒,大步走过,自此便很少出山。再出山时必携了月落一起同行,月落初时自是不愿舍弃那份宁静出山,最后拗不过濯羽百般恳求,不得已只得随了他在人群里穿行,见遍了世间万象,心气渐冷。幼时常听师父们讲诉世间险恶,已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现时更多了一层淡泊。疯!癫!痴!傻!贪!嗔!怨!怒!五毒不清,六根不静,七情已生,人世种种啊。心中更觉山涧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象才初相遇。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下雨了。整个山间泛起潮湿的气雾,月落滋养的愈发明艳动人,一双眼睛里蕴藏了无数的星光。濯羽的眼神总是轻轻的不露痕迹的落在月落身上,然后再淡淡的移开。惊艳的美丽。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