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这个头下军州,算起来应该是座新城。
六十五年前,耶律阿保机亲自率兵攻入前唐时的胜州,然后将胜州的居民迁移到大河东岸,在那里另筑了一座州城。因位置在原来胜州的东面,所以命名为东胜州。
东胜州与云内州和丰州一起,被辽人称为西三州。当然,此丰州非彼丰州也。不过这三州里,东胜州是最次的一个州。云内州是代北云朔诏讨司的驻地,而丰州不仅是西南面招讨司的驻地,也是耶律阿没里的属城。且要知道这个阿没里的来头可不小,他本身职为南院宣徽使,又是遥辇嘲古可汗的四世孙。
而东胜这个由刺史治州的头下军州,不仅品级比不上以节度治的云内州与丰州,就连那所属的武兴军,也是辽国所有的京州军中,实力属末等的那一类。
辽人的这种头下州,全是以战争中的俘掠人口建立起来的。头下主就是头下州的所有者,城中的赋税除了酒税课需纳给上京道的盐铁司外全归头下主,就连那些各种属号的京州军,其实也都是头下主的私军。
云内州与丰州是节度治,军力按制的话相当于大宋的一个厢。而东胜只是刺史治,所辖军力只与武清军目前的兵力相仿。
辽人地界里的这些基本情况,自赵德昌来了丰州后,就时不时的与党崇孝说道些这个,所有大体上他还是能了解一些的。可这其中,却还是有很多道道不是党崇孝与赵德昌所真正能够明了的。
东胜可不像其他的头下军州,头下主便是一言九鼎的一城之主。它的组成成分极其复杂,头下主出自奚族的梅只部,而库世维这个司兵则是度稽部(遥里部)人,州衙各司职中,还有渤海人以及堕瑰部人。因为东胜被各个部族把握着,所以头下主名义上是一州之主,可实际上他掌握的极为有限,只是本部的武兴军。
这就形成了东胜我不听你,他不听我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库世维这个司兵还算好些,自己手上掌握着一部由本族壮年为主体的河清军,算得上是东胜州里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可库世维的志向并不在此,他告诉党崇孝说,整个度稽部里,他算是实力较为强悍的一支了。如今的奚王已老,而已经降辽的奚族,谁做王其实是辽人说了算。
“世叔是想······”
库世维点点头,一种豪气油然而生道:“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谁不想登及高位一呼百应万民景仰,谁不想踩在别人的顶上登高望远呢。”
听他这么一说,党崇孝暗道,这个老狐狸说得倒是有道理,我这般拼搏为了什么,还不也是想做到人生的巅峰嘛。理解的,理解的。
只是,我该怎样来帮他呢,帮他又有没有好处呢,如果有好处的话,是怎样的好处?我知道他是个聪明人,或许,他并不介意我利用他。毕竟说来,光是靠大笔的黄金,还不足以实现他的伟大理想。
捏着自己的下巴,党崇孝一言不发的随着库世维一行到了东胜州。
城周六里户口近七千的东胜州,按说在辽人地界的所有州府中算不上大的,却因为它是夏州进到辽国最主要的通途,因此繁华程度并不比河东路的太原府差上多少。
刚一进城,党崇孝便瞧见了许多奇装异服的外族人,牵着大队的牛羊马匹骆驼等,驼带着大包小包的交易物事在街上走着。仿佛此情此景,便就是一个草原上的丰州城般。
库世维将党崇孝安排在自家的宅院内,并着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党崇孝。
“可随意进出,可流连街坊,只需严护安全便是。”
给牙将留下这句话后,库世维便扔下党崇孝一行,随大队与耶律王六一起去了。
“你真就相信那党小鬼的话,那可是五万两金子啊。”东胜州头下主哈音德的府邸内,刚一进得大堂的耶律王六将手中的马鞭随意地扔在桌上,不理哈音德的媚笑,自顾着对身后的库世维说道。“若是按我说的那般,在垦窝子就歼了那小鬼军,一样是大功一件,何必要像现在这样再耗上半月的光景。”
库世维带着几千人马领着耶律王六前去剿敌,这本就让先前一无所知的哈音德很是气恼。再怎么说,这东胜州里他才是头下主。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头下主比起库世维手里掌握的军力来说弱了不止三分,可巴结耶律王六这个西南面招讨副使的好事,怎么着也不能让库世维独享啊!
所以他都没怎么细听王六的话,只是单从语气上判断出这位副使大人有些不快,便乘火打劫地指着库世维道:“可不是嘛,这可是大功一件啊,谁知道下回还能不能再遇到这样的好事。我就说嘛,你库世维平时老是······”
“你闭嘴!”耶律王六猛地一喝,打断哈音德的话语,“你知道个屁,杀两千来个宋兵而已,怎地比的上那黄灿灿的五万两金子。再说了,即算汉人耍诈,那党小鬼不还在咱们手上么。一个活着的五品官,比起两千来个死了的宋兵,要值钱得多。”
哈音德这会可算是听仔细了,五万两金子呢,那该得有多少啊!还外加一个活着的五品官儿,看来这趟买卖他们发了。只可惜的是,这里面没他什么事。转着眼珠,哈音德正想要说些什么来巴结下耶律王六,那库世维却开口了。
“大人,党崇孝这个人可一点也不像他那老爹,头脑可是活得很呢。他若是没有把握,是万万不会只身涉险的。”
库世维可不敢说党崇孝是奉了官家密旨行这勾当,手里掌握着数目惊人的黄金,这五万之数,不过只是其中的三成不到而已。毕竟,他还想靠着党崇孝手中余下的那些金子来走捷径的呢。
事情都已至此,耶律王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想的是,此事最好不要有什么纰漏。若是金子到手,便拿着它去孝敬那贪财的南院宣徽使耶律阿没里,好让自己离开西南面招讨司调回京城去。至于库世维从哪里去找齐那些交易的马匹,就不是耶律王六操心的事情了。
这边各自腹含鬼胎,而库世维的宅院里,党崇孝一点没有人质该有的觉悟,反而像是个大爷般地斜靠在椅子上,咋呼着库府里的下人拾掇了满满一桌美食,招呼着咪洛几人大快朵颐起来。
这夏州一行,可把党崇孝给憋坏了,几乎都没吃上过一顿热饭热菜。如今到了库世维这里,不狠吃上一顿还真就对不起人了。
“军主,您吃慢点,要是吃太撑了,待会跑起来可会肚子疼的。”咪洛可不像党崇孝那样胡吃海塞,而是一口汤就上一口肉,细嚼慢咽地吃着。
听他这么一说,党崇孝将腿撩在椅子上,左手往嘴上抹了一把道:“跑,跑什么跑,为什么要跑,人家将咱几个当爷一样供着,谁跑谁傻子!”
望了望门前那几个时刻护卫着的辽兵,咪洛压低了声音道:“不跑咋办,半月后拿不出金子来给他们,那······”
咪洛是一片好心,他自然是不知晓党崇孝的依仗,因此才会有这么一说。
打了个饱嗝,党崇孝不理会咪洛的话语,而是自顾着端起酒壶来猛吸了一口。“娘了个毛的,这算是酒吗,简直和水没甚差别嘛。你们谁还有玄银,拿出来我解解馋。”说完,党崇孝环视身周几个牙兵,却见得众人均是摇头。“一群饿鬼,就不知道剩点么。算了,不吃了,出去看看东胜的风景去。”
扔下手里的刚咬了几口的烤肉,党崇孝又用左手抹了下嘴,起身往门外走去。
库世维的交代是,党崇孝想去哪都行,只要不出城,只要护卫好他的安全便可。因此门外几位职守的辽兵也不阻扰,而是一个前面领路,身周再围上七八个。兴许是觉得这点人手可能不够,其中一个领兵模样的人一阵小跑离去,不一会的功夫,又带来十几名辽兵随行。
嘿,还咱瞧得起爷啊,出个门而已,不算自个的那十名牙兵,光是辽兵就有近二十位了。党崇孝撇嘴笑着,在辽兵的带领下出了库府上得街去。
按制,东胜的奴隶户只能有五百,不过算上各部族自己所有的奴隶户,整个东胜城里却足足有两千余户汉奴。再加上临近往来的行商,西京道其余几州公私干或借道东胜的,以及夏境各地州府前来交易的官派,这东胜城里倒是好一派繁华景象。
与大宋的汴京相比,四处可见低矮泥砖房的东胜城自然是挨不上边,可瞧这满街的人流,在党崇孝的眼中看来比之那太原府,却是丝毫不逊色的。
“诶你,去帮爷寻得个茶楼什么的消遣地,这一路上尽是牛羊马粪的气味,闻着爷就想吐。”
捂着鼻子,党崇孝皱眉向身旁的一个辽兵招呼道。先前进城时还没怎么觉得,这一到了人口稠密的市集之地时,满天的刺鼻气味就熏得党崇孝差点没跌上一跤。不过这也难怪,辽人多是游牧部族出身,自小便是与这些牲畜打着交道,就算离开了毡包住进了城里,也还像在草原上那样根本不理这些个讲究,任由得牲畜们随意。
身边那位辽兵兴许是留守库府的,因此并不知道党崇孝是什么人,只以为他这架势应该是自家老爷的宾客,因此哈着要谄媚道:“老爷,前边巷子右拐数三间,便是这东胜城里最好的酒肆,要不您上哪去消遣如何?”
管他茶楼还是酒肆,只要能离得这该死的街面稍远距离,不像这般亲密接触便行。于是党崇孝点点头,颔首示意前面带路。
辽人虽说是以契丹族为主,不过这偌大一个辽国,却是因为氏族众多的缘故,分着南面制与北面制。南面因为多汉人,所以官制是按照前唐时的旧制,这生活习惯也趋于汉化。党崇孝进了的这间酒肆,就与丰州城里的那些个酒馆没甚分别。如果硬要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这酒肆里卖的吃食,多是这些草原生草原长的外族人喜爱的肉食。
酒肆分两层,一楼全是散座,所见之下多的是衣着还算体面的客人。而二楼想也不用想,定是那一间间的雅间隔房。楼下的嘈杂声甚重,因此党崇孝只是随意瞅了一眼,便示意那领路的辽兵往楼上去。
那辽兵一哈腰,抬脚便要上楼,却被店中的小厮给拦下了。
“哟等等等等,我说这几位爷啊,您稍慢点。”虽然看党崇孝与咪洛这几人的衣着不怎地,可那身边跟着二十几位挎着刀的辽人军士护卫这派头,那小厮瞧在眼里也知道来人非富即贵。因此好言赔笑道,“这位爷,真真是对不住您了,楼上的雅间全被客人包了,要不您委屈一下,改日再来行不。”
嚯,真瞧不出来啊,这东胜城里还真有这么讲阔气的,出来吃个酒而已,竟然将整个楼层都包了下来。党崇孝‘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楼上门廊处站着的一圈彪形大汉,点点头以示明了,便就准备转身离去。
可那带路的辽兵不依了,东胜城里谁最有权有势,论名头自然是头下主哈音德没错。可真要算实力的话,手握重兵的库世维才算是东胜城里的真正老大。党崇孝不知道这些不要紧,可这辽兵知道啊。谁这么不开眼的,竟然将整层楼都包了下来,让贵客吃瘪回转,这不是就是让自家老爷的面上无光嘛。
因此这辽兵开口发话了,“知道我是谁么,知道这位爷是谁么,知道得罪库大爷会是什么下场不?”
一连三问,那小厮哑口无言,额上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滴着,骇得在一旁算账的掌柜,慌不迭地出了柜台凑进来作揖道:“小的不理事,爷您别往心里去。大爷今儿的这顿,小人请了,还请几位爷莫怪。这后院也还算清静,要不爷您赏脸挪步怎样。”
掌柜的会做人,可党崇孝却不想为难他。都是讨生活的着实不容易,没必要把气往平头百姓身上撒不是。于是党崇孝点点头,开口向那辽兵问道:“你挺机灵的,叫什么名字啊!”
听党崇孝这么一问,那辽兵喜滋滋地躬身答道:“回爷的话,小的是库大爷家的奴才,唤作利格。”
党崇孝笑着正要发话,却听得二楼传来一阵呵斥声。“不是告诉过你们嘛,爷几个喜欢清静,没事别让无关的人在此喧哗。莫非你这酒肆,不想继续开下去了么。”
闻言,党崇孝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见得一个身形瘦小显得十分精炼的汉子,正扶着围栏朝下看。
“是李家老二。”看清来人是谁后,身边的咪洛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凑近党崇孝的耳边低语道,“以前募兵的时候,他来过咱们部落。”
李家老二?党崇孝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琢磨了几个呼吸后,突地眼睛一亮。好家伙,原来这厮便是李继迁啊!有意思了,看来这二楼,还真是非上不可了。
“就是,爷还真就是喜欢清静,最是见不得蚊虫啥的在耳边嗡嗡。”党崇孝回过神来后,双眉一挑咧嘴道,“利格,若是有那讨厌的蚊虫老围着你转悠,你会怎么做啊!”
“一巴掌拍死它!”利格想都没想,张口就是这句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