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预定出发的那天，一大早，杜悠然就在校车旁清点人数。全班本来有五十四个人，除开家住上海、苏州或者去过周庄N百次的、周末兼职家教的、睡懒觉的、赌气不去的……最后还剩二十二个，加上杜悠然自己，刚刚凑齐一个乔丹的号码。
对此杜悠然自我安慰了一下——看，这就更证明了他教给学生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道理，他的学生多么的学以致用呀。
一行人上了校车，直奔火车站。
清晨的空气阴冷，灰蒙蒙的没有阳光。
杜悠然的座位与林唯一比邻。当然，你决不能说这是杜悠然以权谋私，故意为之。事实证明，以杜悠然这种随时随地都能放空，丢沙发上就可以在上面发芽结果的无趣性格来看，这完全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
林唯一靠着窗，看着沿途的风景，不知为何，旅途的开始便已经觉得疲惫。许多的风景都成了沿途交错而过的线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列车进入了上海，又驶出了上海。
林唯一望着经过的这座曾经生活了六年的城市，心里竟然浮不起一丝熟悉的感觉，甚而陌生到让人彷徨。
对面的小孩子正在拨一个橘黄的橙子，十分费劲，但神情却很专注。她的妈妈大抵是想代劳，被小女孩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妈妈笑得很宠溺，隐约间还有些骄傲。
林唯一轻轻地笑了。突然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印象中自己第一次独自坐列车的时候，饿着肚子，身无分文，也是这样在一个孩子的对面用一种饥渴的眼神望着对方在妈妈的怀里拨橙子。
小女孩似乎注意到林唯一的目光，抬头很疑惑地看着她。
林唯一笑笑地移开了视线。
出了站，林唯一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同C城一样的阴暗低沉，浮动着灰白的云。
有人说，常常仰望天空的人内心一定很寂寞。其实不是，这样的状态更应该被称为自由，只有当你的眼底独自感受着天空里无边无际的云彩时，你才能体味到这种自由。
而后，一行人转乘大巴。车出上海，便如同跳蚤上身，一路颠簸个不停，整车人都被跳得反胃。林唯一尤其惨烈，拿着司机分发的塑料袋吐了两次，早餐本就没吃多少，吐无可吐，仿佛要把心都吐了出来。
杜悠然作为班导，本该负起照顾学生的重任，却不料比学生吐得还惨，脸色白地跟车上贴的白色海报有一拼。
他望着身边跟他一样惨的林唯一，居然还能抽出空来安慰她：“别关系，坚持住，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说完还给她递了一包餐巾纸。
林唯一拉了拉鸭舌帽，接过餐巾纸，蔫蔫的笑了。
车子跳到周庄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被折磨了一路的学生们集体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呼啦啦地就要四下作鸟兽散，急得杜悠然直跳脚，跟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喊：“集体活动！集体活动！！”
没人听他。
总算那个憨厚的班长还有点人性，留在杜悠然身边乖乖配合。却不料杜悠然见了他更气，卯足了劲捶了他一记：“你还傻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去跟着，记住傍晚4.30分把这帮脱缰野马统统赶回来集合！”
班长应了一声，随即箭一般冲了出去。
杜悠然这时才缓过神来，发觉头还是晕地厉害，靠着周庄的某间古色古香的墙壁喘气。
隐约有个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蹲着，似乎正偏着头看旁边的水，河水很绿，像春天里的田野。
杜悠然扭头，发现是林唯一。
他问：“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玩？还没恢复过来？”
林唯一点头，“嗯，还有些难受。而且，我喜欢落在大部队的后面。”
“为什么？”
“大概是看人的背影很有安全感吧。”
“你很奇怪。我注意到你上课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看窗外，你在看什么？”
“因为你总是在政治课上丢很多的包袱给我们，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往窗外扔一些。”
杜悠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们已经够没包袱了，我给你们灌输的叫‘希望’，现在学校里你们背的包袱都叫做‘希望’，‘希望’这种东西究其本义，原本就是很沉重的。未来出了社会也许你们会慢慢把它遗忘掉，但其实它是最不该被遗忘的。”
“是么，我还以为你给我们讲解的一直是‘道德’呢。”
“怎么会，道德这种东西，你们已经从幼儿园被灌输到大学，不用我再参一脚了。”
“呵呵，老师，您是在给我补课么？”
杜悠然一本正经地说：“错了，其实我是在转移你的痛苦，你不觉得现在头晕的症状好很多么？”
林唯一笑，并且很认真地点头：“嗯，确实好很多，谢谢老师。”
…………
周庄不愧为古镇，街道不但古而且小，神奇的是，在这样小的街道上，林唯一跟杜悠然两个人居然还能迷路。
起先还有些方向感，走得多了，竟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好在两人都挺茫然的，居然还逛得挺尽兴。
不知谁说，游周庄要想游出那种沉甸甸的古典韵味，那就得把自己扔进历史堆里去。林唯一对历史的唯一概念大抵就是知道明朝的末代皇帝吊死在某棵树上后中国就由清朝统治，接着记忆就直接跳过了混乱的战乱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并且经过杜悠然的反复教导，她还记得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维持一百年不变。
而身为东大法学院在读硕士的杜悠然则明显要比林唯一有历史沉淀感得多，但奇怪地是，两个人走走停停逛了两三个钟头后，更尽兴的人却反而是历史小白林唯一。
因此得出结论，那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说法都是需要大大地打个折扣的。
周庄的诸多头衔不去说，什么“中国第一水乡”啊，开创了江南水乡古镇游的先河啊，国家首批AAAAA级旅游景区啊，“最受外国人喜欢的50个地方”啊，等等等等都太虚了。
唯一比较实的是，周庄确实很能辨别人性——第一次见了周庄的河跟周庄的房子就甚感大喜的人，肯定是虚伪的；而大失所望继而甚感悲哀的则是现实的。
林唯一跟杜悠然两个火星来的另类，既不悲也不喜。前者用一种很淡然的眼光看着身边擦身而过的人群，后者用同样淡然地眼光看着河岸里浮动的绿萍。
头顶的天空中渐渐显现出一些寒冷的阳光。
杜悠然忽然叫住林唯一，指着脚边的河流说：“你看到了什么？”
林唯一低头看去，一片碧绿，但她仍是很配合地告诉他，“我们的倒影。”
“不，是你的阴影。你看你，笑地那么苍白。我猜你一定是个很古怪的女孩。”
“呵呵，这个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了。我从小就被各个年级段的老师评价为性格古怪。”
“……”杜悠然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坦白……”
林唯一推了推鸭舌帽的帽檐，笑道：“呵呵，我可以把这当成是一种夸奖么？”
“你不仅坦白，还很可爱。”杜悠然马上接口。
“嗯，我确定老师你不仅是在夸奖而且已经夸张了。”林唯一转了头看远处的河流，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很好奇，你这个小孩，脑袋里还装着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老师，您似乎没比我大多少啊。”
“年龄不是差距，思想才是距离。”
“噗。”林唯一终于忍不住被逗笑了，这个政治老师，超乎想象的有趣呀，“老师，我觉得我有必要坐船沉淀一下我稀奇古怪的想法了，您觉得呢？”
“嗯，为师也正有此意。”杜悠然一本正经地点头。
周庄的船夫生意都极佳，每个人都恨不能帮船装上马达，好多拉些生意。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条空船，两人二话不说就跳了上去。
很难说，他和她，谁才是更稀奇古怪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