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晕,晕得倒甚是踏实。
我揉揉眼,水红色的曼妙床纱就施施然的映入眼帘。
不知睡了多久了。
我看向窗外,却见窗外仍是一副夜凉如水的模样;房间外人声喧哗,是一片独属于青楼妓院的歌舞升平。
自打我闭上眼之后,前尘往事就一气不歇的接踵而来,一连串的在我不甚灵光的脑袋瓜子里乱窜。我自是觉得这晕的时间不算太短,有这么多讯息要接受,晕个三四五年的也算不上夸张。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半盏茶的工夫。
外间,小圆桌旁已经没有了师父和清木,看来,他们在帮我解开封印后就走了,先前被我摔碎的杯子也已经完好如初的摆在桌上,映着暗暗烛火的幽光。
我起身下床,走至圆桌旁坐下,看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发呆。
我已经不是半盏茶前的那个我了。
那个我,名叫王景和,活了统共不过二十来个年头。但实际上,在这广阔的大泽之天,我已经活了有八万多岁了。
照师父说的意思,我在六道轮回里沉沦了不止一万年,应该已经投胎转世好几百辈子了,估计是喝了无尽苦海的往生水,那几百辈子的事我忘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一点儿。看来这往生水的效用果然不是吹的,连带着自己做神仙时灰飞烟灭的那点往事,也记得不甚清晰了。
唯一记起的,只有漫漫三十里桃林,和那些千篇一律的无甚趣味的日子。
我师父是远古上神太上道君的坐下弟子,名号赤脚大仙,修为高深,仙元精纯。像他这样儿境界的神仙,四海八荒总共也不过五六个,前途自是无量。可他也忒不争气,只着了个修补时空的小差事假装应个景儿。好听点那叫无为无求;实际上,就是胸无大志!
他自己却不以为意,整日落得轻松自在,无非是在正天大荒的几个凡人世界里头,四处晃荡,假装不经意的制造那么一个巧合,一段历史便因为那一个巧合,倏尔改变了方向。他只嚷嚷这么随意动动手指,就能改变无数凡人的乃至历史进程的活计,实在是太有成就感。我却总觉得他是在草菅人命。
清木,就是刚刚那个美人公子(咳咳,恕我当时眼拙,他虽是美人,却绝不是个翩翩公子),其亦师从于太上道君,是我师父的师弟,却跟我差不多一般大小,名号魔笛上仙。他的那把玉笛据说是个奇物,只要他渡上仙力一吹,某些个修为惨淡的小妖精立马化成一滩酸水;打仗时候,还可以惑人心智,能敌得了千军万马。不过,我也从来没证实过,我只见过有一次我兴致勃勃的学做饭,他拿玉笛在灶台底下吹火,吹的时候还得把其余几个孔给堵上,用起来不大顺畅。偶尔追小仙娥的时候也吹过几次,倒也没见那小仙娥就退脚发软的跟着他走了。
师祖太上道君我是没见过,但从他收徒弟的水平上……我觉着,不见也罢。
我年少时整日跟着清木厮混,师父一讲课眼皮儿就有千斤重,打坐时会周公,吸纳精华时会周公,练功时眼睛虽睁着,魂儿却早跑到周公处报道了……毕竟师承一体,我也实打实的是块不可教的朽木。
唉,以前那段日子,过的委实散漫放纵了些。
于是想想,心里便也一片了然。我之所以会灰飞烟灭,定然是我自食恶果,没挺过天劫,被天雷劈死的吧!
算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就算记得,也不见得会平添多大趣处,忘记也罢。
彼时,天地因着各神族的混战几易其主,四海八荒内众族过的也都不大安稳。后来,挺过天劫的远古上神们终于看不下去了,帮了几把,使得正天大荒与东泽大荒联合起来,力挽狂澜,终将这场战乱平息下来。
正天大荒的帝君自称天帝,统领正天大荒、北泽大荒、西泽大荒、南泽大荒;东泽大荒的帝君也加冕称为东华帝君,统领东泽大荒、东海的五洲十岛及东海水族;南海水域的龙族自奉为南海水君,统领南海诸岛及整个南海水域;而魔族也不甘示弱,在幽冥川称帝,将整个巨大的地下领土全部霸占。
这么一来,天地就一分为四,各神族之间倒也安安生生的过了那么些日子。
可这种平铺直叙的安稳日子过得久了,大家似乎又都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偶尔摩擦一下,也能隐隐的闻到那么些火yao味。
那时,我父皇还是正天大荒的太子,未来的天帝。而我的母亲,却是逃不过六道轮回的一介凡人。其实,这种跨种族恋爱本来不算什么的,只要将这凡人拉出轮回,渡上点仙气,给个仙品,就能成全一对有情人了。
可那时,没有丝毫跌宕起伏的日子让众神仙们内心抑郁不得抒发,导致内分泌失调虚火旺盛,价值观世界观都十分古怪畸形,一天到晚都谋划着要整个什么事情,来泻泻火。于是,这一泻,就很不幸的泻到我父皇头上去了。
本是私人情感,然后扯到了神族血统,再绕到了种族大义,接着是四海八荒的安稳和芸芸众生的希望,慷慨激昂处还惹得一个老神仙一激动,撞上了玄清殿的大柱子……
最后,逼得我父皇愿意自毁几百万年的修行,白费扛过的三千多道天劫,剔除仙骨,剜去仙根,与母亲比肩相携共游人间,得几十年团圆美满,而后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这一反应真是大大出乎众仙们的预料,顿时刺痛了望子成龙的老天帝的神经。他那个生气啊,想着自己的儿子锦衣玉食的养了这么大,最后,竟让个凡间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勾走了。于是顿起杀念,只道是我母亲邪魅太深,害的四方天地不稳,命天兵天将毁其肉身魂魄。
而那时,我母亲的腹中已经有了我。
关于我的出生,我听过好几个版本,其中最为惨烈的一个版本是清木告诉我的。他说老天帝下令杀我母亲时,我那时还不足两年半,而仙胎一般怀够三年才能产出仙婴。
母亲知道自己在所难逃,便在死前,自己剖开腹部,将我从她的骨血中分开来。
他说,那时在场的所有天兵天将,都被一个凡人的这一举动,吓得呆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更没有任何一个敢靠近那个鲜血淋漓的人间女子。
这个版本是很深得我心的。第一次听的时候,还悄悄一个人在夜里哭了许久,想象母亲那坚韧的眉眼,半是难过伤心,半是感动和自豪。
但是师父得知后,只道清木是胡说,于是又跟我讲了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就相对平和无趣多了。我对此一直持怀疑抵制的态度。
而清木虽然一向是信口雌黄的主儿,但在此事上,我却一直坚持相信他。
我自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桃丘。那地方有绵延三十里的一方桃林,桃花常开不败,灼灼芳华,极为灿烂。
可惜的是,这地方美则美矣,能进来欣赏的神仙却不多。
只因我父皇自己,倾毕生之力结了层厚厚的仙魄障,即是用自己的仙魄结的结界,除非他死,否则没有东西可以随意进出桃丘;即便是父皇自己,也得有我的应允。
所以,这天上地下的神仙们都知道,现任天帝有一个私生女,给秘密藏在一大片桃林里,比她那祸国倾城的娘亲还要祸国倾城个几分,却谁都没有瞧见过。他们不找着我,自然也就进不来桃丘,进不来桃丘,便更是欣赏不到这桃丘三十里簇簇灿若红云的奇景了。
不过,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这桃丘上除了我,还常年豢养着一只名为老朱的蜘蛛精。他是我父皇当年结下仙魄障时,从佛祖莲花坐下得来的。
那时候他也就是刚出生,却日日受佛前仙气滋养,沐天地精华,颇有些灵气。
父皇看他一心想飞升成仙,就特意留他在桃丘照顾我,说是待我成年,嫁得如意郎君之后,他便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于是,从此以后,他就开始任劳任怨的当起我的保姆、菲佣、陪读、厨娘和……出气筒。他工作时的那个兢兢业业啊,我看了都颇为感动。于是打定主意,准备在我出嫁前,也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女蜘蛛精,与他相伴这漫漫桃林……尔后,生一窝小蜘蛛精……嘿嘿,挑一只机灵点的,来给我儿子当保姆。
可当我磕磕绊绊终于长到八万岁,离成年指日可待的时候,正天宫的天族与魔族终于耐不住寂寞了,酣畅淋漓的打了一场大仗。而我,就在那场大战中,光荣牺牲。于是,他的美梦也跟着我一起灰飞烟灭了。
老朱也就大我五六百年,可他的人形却比我老得多。
原因,还是在他那令人难堪的酒量。
那日,他终于熬到一千岁,可以修为人形了,我们都甚是欢喜。我特地放他一天假,准许他出了桃丘,到凡界好生游玩一番,看看人都长得什么样子。
得了我的应允,老朱很是高兴,走之前,偷拿来师父在我这儿私藏的桃花釀,说是要敬我喝杯酒,才不枉我对他的这番恩赐。
喝着喝着,老朱就醉了。
醉醺醺的老朱出了桃丘,半道上,晕的实在是走不动了,就躺在一片叶子上一睡就是三天。
醒来后,知道自己误了时辰,得马上回桃丘了。可怜的老朱懊恼不已,觉着好不容易出次桃丘,竟连人长个什么样子就不知道。正准备抬脚往回走呢,却看见个砍完柴准备回家的老樵夫。于是心中大喜,一心认定人都是长成这个样子的,便连忙化成老樵夫的样子,兴冲冲的回来了。
当他拄着桃木枝颤颤巍巍的敲开我桃丘的门时,我愣了一愣,顿时庆幸不已,幸亏我是仙胎,用不着化成人形。
看他这一副垂老已矣的样子看惯了,直到后来渐懂人事,明白人跟神仙各族都一样,那副皮囊长的也是参差不齐,或**或垂暮,或丑陋或曼妙。而那时老朱又想化成一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我却不认账了,一心觉得只有老樵夫的模样最是配他那没完没了的唠叨的。
现下掐指一算,也有百八万年的没瞧见他了,不知道他现下是不是还在怨怼我,恼我毁了他的似锦前程和一窝小蜘蛛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