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对历史比较感兴趣，文言的史书看不懂，便去看蔡东藩的演义。记得先看的是《前汉演义》，于傲视群雄中，发现了项羽。
那个岁数的我，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对项羽就油然而生敬意。钦佩他的“彼可取而代也”的雄心壮志，崇拜他的“拔山”之力和“盖世”豪气，赞赏他的宁死不过江的壮烈气概。由此比对刘邦，便觉得那个最终夺取了天下的皇帝，是多么猥琐和渺小！
成年后可以读《史记》了，喜欢拿《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作对比，愈显出项羽的英雄，刘邦的狗熊。英雄决不因失败而变为狗熊，而狗熊也不会因成功而跃为英雄，不止我个人这么看，太史公也是这么看，历史上很多人都这么看，否则，就难以解释为何文学史上有嘲讽刘邦的散曲《高祖还乡》，戏曲中又有一出著名的京剧《霸王别姬》。
楚汉相争时，有一次，刘邦的人断了项羽的粮草，项羽情急之下，劫持了刘邦的家属，并当着刘邦的面威胁说要烹了刘邦的老父。刘邦倒泰然自若地说：“我们俩当年曾经约为兄弟，所以我爹就是你爹，你要是一定想烹了他，最好分我点肉羹。”这种话也只能出自于从小无赖的刘邦之口，生性高傲又豪爽的项羽是绝说不出的。
项羽的为人，《项羽本纪》里多见他急躁暴戾的一面，倒是在《高祖本纪》中通过高起、王陵之口说出“项羽仁而爱人”；又在《陈丞相世家》中，由陈平之口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这三个人都是刘邦部下，没有理由认为他们会当着主子的面故意赞美敌人，可见，项羽性格中仁的一面倒是占主导地位的。而他性格中“义”的一面，则表现在鸿门宴上对刘邦及其部下的态度。
项羽的善着重表现在乌江自刎这一段。亭长力劝其渡江重整旗鼓，而项羽认为当年率八千江东子弟渡江灭秦，今只剩自己一人，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最后他把坐骑赠给亭长，自己步行作战，甚至临死前还要将自己的头颅送给背叛自己的旧部下，让他去讨赏金。然而他的仁义之举却感化不了虎狼之兵，为了争夺他的尸体，刘邦的部下自相残杀，最后将一代霸王分成五块，各取一块领赏。每见此节，不忍卒读。
项羽是英雄，但他不是完美的英雄。他刚愎自用，性情暴戾，坑秦降卒二十万，杀已投降的秦王子婴，焚阿房宫，弑怀王，是很不得人心的，甚至给刘邦的讨伐制造了很好的借口。然而他要杀便杀，从不像刘邦那样列出十大罪状之类的东西，为自己的行为编织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项羽杀人是因为他讨厌那些人，刘邦杀人则借口说那些人有罪。
英雄是为人民所自觉纪念的，不像成功的皇帝，强迫人民记住他。乌江边上有耸立千年的屡圮屡建的项王庙，李清照留下了传诵近千年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佳句。自古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说法，然而对于项羽，人们却表现出了相当的崇敬。即使是在今天，有些人喜欢和公论唱个反调的情况下，居然没人臭骂项羽，这是很少见的。
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我想，人民是自有公论的。
1994．1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