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应该是不断自我修正的历程。假如这个人较为聪慧的话,他就不会固执己见,以为凡是属于自我的,便是永远正确不可更变,更无须修正的。
我的童年,开始选读的图书,几乎没有目的欲望,只是随心而读。比如《水浒传》。因此,江湖义气思想,竟然长期占据我的头脑很久。加上随同父母迁居城北以后,小学中学的同学们,大多是外来的,尤其是北方的移民和军人子弟,故此,与现在的北方人性格颇为类似,对于感情的重视,尤其是友谊的重视,到了无视其他,不顾一切的地步。
义气这个习惯,看着原始,听起来颇为江湖,经历者却会感到由衷的受用。养成这种习惯的人,成年后可能会天真地将世界预先视作大同,而有一些可敬可佩,同时也可笑可悲的言行。
直到发生过许多忍无可忍的事件,与我所谓腐败变质的友谊和感情相关事件之后,被迫渐渐疏离一些朋友,甚至无奈弃绝漫长时间维系的友谊之后,重读西塞罗的《论友谊》这段话,才得到精神上的彻底抚慰与解脱。
“一个人突然干出一件伤害朋友或陌生人的邪恶的事情。而他的朋友却因此蒙受耻辱。在这种情况下,应当通过断绝来往而使友谊逐渐地枯萎死亡。”
可以看到,古罗马国父,睿智练达的执政官,对于友谊的态度是多么明智。与我国古代民众普遍对于江湖义气,尤其是水浒式的团体友谊之推崇备至,显著不同。中国古代江湖义气标榜的是,无论友谊变质腐败与否,无论你的朋友是否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他(她)只要是你的哥儿们、姐儿们,只要是你的结拜兄弟,只要是你从小一块滚大的,甚至只要是你的同乡、宗亲、同学、同事,只要属于你的小圈子里,你都有责任、义务,忘记社会公德,包庇他、纵容他、鼓励他、帮助他,逃避谴责和惩罚。
西塞罗以执政官的角度,更多是站在社会管理的高度,来看待友谊。一个人,当应该和其断绝友谊时,不仅仅因为他只对朋友做了邪恶之事,而且当他对陌生人也做了邪恶之事时,他的朋友也应该与其断绝往来。
不能因为陌生人与你不相关,不是你的朋友,不在你的小圈子内,甚至与你素不相识,就可以无视公共道德、公共行为准则,任其受到你朋友的恶意伤害。这是西方古罗马时期的友谊原则之一。当陌生人被自己的朋友恶意伤害时,我们不是应该如梁山好汉或江湖游侠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护短,团结起来,一致排外,而是应该果断与自己的朋友断绝友谊。
我从前在哪里读到,一个人的朋友圈子,假如还保持着童年的友谊,小学、中学时期的友谊,那么就是不成熟的。西塞罗认为:“只有那种成熟的友谊才是永恒不变的。因为,性格的不同会导致旨趣的不同,而旨趣的不同最终会使得朋友之间关系疏远。”
友谊是性格和旨趣相近、相同才可产生,性格和旨趣不同不会产生友谊,即便暂时产生也不会牢固。童年时的玩伴、腻友、闺密、同学,这些友谊,只是建立恰好生活和玩乐在一起,受教育在一起,建立在共同的不成熟的兴趣爱好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共同的基础品质、成熟的观念与思想上。
然而一旦确立了成熟的、坚固的友谊,西塞罗认为,“如果我们中间有谁在个人品质、才智或财产上有任何胜于他人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应当乐于让我们的朋友、合伙人和同伴分享其惠。”
西塞罗这个观点中,个人品质、才智和财产,是三种可供朋友分享的东西。然而现实社会,个人品质与才智,似乎越来越显得不为人重视,只有财产部分,越来越为伪友谊所重视。
有德望的人,最乐于向大众输送他的德善;智者最乐于的是,与众人分享他的智慧;财主,极少有愿意向大众输送,与众人分享他的财富。然而某些特殊情形下的大众,最希望的,既不是德望的输送,也不是智慧的分享,而是财富以友谊的慷慨名义,水浒江湖式的公共私有。
201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