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
行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
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
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
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
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
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
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
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
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
谢灵运在做永嘉太守时,写了大量的山水诗。做这个看似清闲的官,对谢灵运来说,究竟是得意还是失意?如果单纯地读这些为后人喜爱、传诵、借鉴的诗句,很难看出作者的真实心态。字面读来,只能看到一个闲适的文人,一个钟情自然的诗人,一个任达的地方官员,不知是在公休时间,还是上班时间,带着干粮,拄着登山杖,一个人——或许也带着随从和僮仆,悄悄郊外巡游踏青,溯溪、登山、探幽、穿岩。
实际上谢灵运那时是被供职的刘宋朝廷权臣排挤出京,到永嘉做太守的,不过才做了一年的闲官就托病回乡隐居。倒是遍览了不少好景致,写下名垂千古的优美诗篇。
作为东晋高门大族谢家一代名将谢玄的孙子,谢灵运颇有些生不逢时的忧患,尽管他由于出身好,很沾祖先的光,世袭封号“康乐公”,起点很高。
如果谢灵运从一开始就断了仕宦的念头,做一个纯粹的诗人,或急流勇退、见好便收,也许终局不会比嵇康更惨——被人告发在广州参与谋反而“诏于广州行弃市刑”。
政治上谢灵运谈不上摇摆,但一再依附改朝换代的牛人,一再前朝名臣之后、豪族嫡传世袭贵族之心性、个性、尊严、气质不适时地大发,屡屡被人窥探、构陷、诬告,入仕、弃官、隐居,再入仕、再弃官、再隐居……直至做最后一个官时,因“荒废政事,遨游山水”再次违纪,再次被查究,激化到将被法办,高傲的谢康乐“兴兵拒捕,犯下死罪,文帝爱其才,降死一等,流放广州”。没几年,在广州似乎命定谢灵运逃不掉的一死。
真的淡出朝野彻底归隐如陶渊明,谢灵运会保全令文坛珍惜的生命和才华,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山水诗来么。性格决定命运,谢灵运与陶渊明出身背景、教育背景、成长环境、起点身份不同,所以命运自然大不相同。陶渊明以为的“樊笼”,在谢灵运眼中是战场。陶渊明热爱自然、依恋自然,谢灵运热爱自然却终生无法摆脱世家望族世袭的不止封号,更多是浓重的功名心。无论最高统治者是谁,谢灵运一味衷心积极地入世、参政,哪怕一再被帝王权贵冷落、排挤、打倒,直至杀害。
奇怪的是谢灵运诗歌气韵宛若清流,绝无浮尘、绝无浊气,大量令人叹绝的景物描写,精工的遣词造句,即使在格律不很严格的刘宋时期,也呈现精雕细镂的秀雅致密。“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文如其人,也许无论谢康乐外在言行、作为如何功利甚至势利,然而其内心深处“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清深、幽冷、恬然。
想起后人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直白狂放,再回首前人谢灵运以“幽室”指代曲径通幽的深岭,南朝显贵的森严城府、缜密心机似可从这一个词中略窥一斑。
谢诗是我一直钟爱的,很多句子、词语,可以反复吟咏、赏玩、品味,隽永的清美渐次渗透。
一羽翠叶或者难以障目,一道美丽的青嶂山(绿嶂山又名青嶂山)深入其中,一定可以遮蔽游子原本高远的目光。
200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