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欺负你拉不来。收藏什么,是期待它升值。你这个普普通通一把乐器升什么值!
你不买当然也算了。他开始把琴往盒子里放。
我的呼吸紧张了。但我还是沉住气。我转了半个身,继续拉我的《梦幻曲》。拉了几声,我索性开步走,一边嘟哝道你卖东西的人嘛你要开价嘛,喊别个来说。别个怎么好说嘛?东西在你的手里头。
他大约被我这个逻辑唬住了,也嘟哝了一句:再不怎么样,两百块要给嘛。
老天在上,那会儿我不是狂喜——我是想哭。我把泪水吞进肚里。我说两百多啊?百把块钱呢我就要了——我拿去送人。
最后反反复复,讲成一百五十块。
你给我装好,我命令他。我本想自己动手去装的,但我忍住了。我慢慢掏钱,感觉上我还有点犹豫。
他飞快地装好了,赶紧递给我。我勉勉强强地接过来,却并不就把钱递给他。我问这是你搞到的?
我是帮忙。我是个棒棒,你又不是不晓得。
好像也是的,你基本上都在这一带找活。
是嘛,我都认得你的。你经常晚上在这里拉琴,所以才来让你看。
这琴是在哪里搞到的?
我们从来不问。
这个规矩我也知道,偷的人不销赃,销赃的人不偷,是不是?
嘿嘿。
为什么不卖到琴行呢?
琴行不要。
那可以去旧货市场啊!
不敢去那里。
为什么?
你想嘛,琴行有好多家,旧货市场只有一家,收乐器的就在那一处。万一失主给老板打个招呼,这个玩意一去,老板一个电话,失主带个警察来了,你咋整?
原来如此!贼们的考虑简直无懈可击了,专业就是专业。我突感愧对李三。
然后我想到了奇迹。我已经过了半生,从未遇到过奇迹,此刻我遇到了。我赶紧走开了。我有些害怕。我想一个人如果突然捡到一捆钞票,他的第一感觉肯定是害怕。
我拐过街角,穿过地下通道,在百货大楼的台阶上,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坐下来。我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给江键打电话。
通了。我说你老兄赶快来吧,天大的好事等着你!
什么好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事情之好,你的想象力是达不到的。
我睡了。
睡了也要来。
他妈的什么事情这么要紧?你不要卖关子,你给我说清楚,真的重要我就起来。
我给你说清楚了就没意思了。真的就没意思了。
你是不是想我来请你们喝夜啤酒?
你放屁!
我听见你在大排档旁边的,还有人划拳。
这家伙说的倒也不错。我想他如果来了,又岂止请我喝夜啤酒!突然听见他说好了我挂电话了。我急了,只好说告诉你江键我把小疤子找到了。
嗯?
哎呀我给你明说了我把你的小疤子找到了,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哈哈哈哈。送给你了,好不好?
什——么?我大叫起来。
小疤子送给你了,行了吧?好了,我睡觉了。
他挂了电话。他妈的!我又拨过去。我决定实实在在告诉他全过程。但他关机了。
我很生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愿意来当冤大头:出钱请客,然后开车把一个个的醉鬼送回四面八方。这种冤大头他当了不止一次的。而且因为要开车,所以出钱的他反而不敢怎么喝酒。那是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我回家了。我灰溜溜的。我就是想看他喜从天降热泪盈眶的样子。他娘的这下多没劲,哼!
一进门我就叫丫头你来看。女儿就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
我把小疤子取出来,同大疤子并排立在大沙发上。天哪!女儿轻轻叫了一声,老爸也会玩魔术了。
我把情况告诉了她。乳臭未干的女孩子说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话:命中注定噢。
我很得意。我想象江键大吃一惊之后的感激。
两支中提琴并排着,真是极度的壮观啊!棕色的面板像从同一块织得非常精细的灯芯绒下的料。绝对的一模一样让人惊讶——我居然完全拿不准哪一支是我自己的了。为此我只好把两支琴翻过来。西伯利亚虎,女儿说。东北虎,我说。东北虎属于西伯利亚虎,女儿说。哦,我说。那虎纹,那云纹,像波浪一样翻卷开去,让人有点恍惚。
老婆被惊动了,披着衣服过来,说蓬荜生辉了。
嘿,别说,我环顾四周,真有那种感觉。
乳臭未干的女儿又说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一加一有时真是大于二的。稍停她又补了一句:这两支琴不要分开,它们要在一起才好看。
咚——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因为我正在这么想。
我转过身去。我突然感到事情变得很糟糕了。就像一个魔鬼突然降临,暗中使坏,我的满怀高兴和得意突然就没有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将两支中提琴拿起来放下去,轮番把玩,没完没了。我倒了一杯葡萄酒,一边品酒一边把玩。我想要是两支都是我的那就好了。提琴是世界上最美的物件。中提琴又是提琴当中最美的提琴——小提琴太小,大提琴太大。
当我不得不去睡觉的时候我把两支琴都放进了盒子里。平常我的大疤子都是随随便便地扔在沙发上的。但是现在我发觉两支中提琴放在一起过于打眼。当然啰我也可以这个角落放一支那个角落放一支,但我办不到。我一次一次地分开放,又一次一次地拿拢来。没准哪个贼半夜里从窗外瞄见了会把它们偷走的。
我把装在了盒子里的琴并排放在客厅角落。但我睡下以后还是不踏实,我索性把它们搬到了床前。整夜都睡得不好。
第二天下午我独自在屋里拉两支琴。同一支曲子,这把琴拉一遍,又换把琴拉一遍。大疤子要浑厚一点,但小疤子更为明亮;大疤子的共鸣好,但小疤子要敏感一些。当然,差别非常非常细微。但不管怎么说,你明白了完美是不存在的——除非两支琴都属于你。
我当然明白自己这种心思是不好的,但要我再给江键打个电话我办不到了。至少是暂时不行了。
我突然想起:江键你是亲口说了的——小疤子送给你了。
我又想,假如他知道了小疤子真的在我的手里,他怎样来收回这句话呢?
第二天上午,我到团里排练。我把我的大疤子装进琴盒里,提着正要出门了,却突然怀疑起来:我装的该不是小疤子吧?如果拿错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出了一身冷汗。
时间紧了,要迟到了,但我还是把琴盒打开,检查了一番。我突然觉得那个疤子好像不够大,不由吃了一惊。我赶紧拿出它的孪生兄弟,这才确定了它的身份。
这以后麻烦产生了。我每次都得反复检查,生怕出错。而且一路上疑神疑鬼,常常在公交车上打开琴盒。
有一天我又在出门前反复核实,女儿突然来到面前,说爸爸我建议你把琴还了,我看你是在受罪。
我大吃一惊。原来女儿她一直在注意这一切。
我很窘。这小疤子是我从别人手上买来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它。但是女儿说得对。
我说,我先前给江键打过电话的。
女儿说一切都无所谓,关键是你并不快乐,你反而很紧张。这样不行,爸爸。
我近来睡得不好,镜子里的我开始消瘦,而且有眼袋了。仰着头要好一点,头一低眼袋就很明显。
隔了这么久,这才拿去还,怎么解释?我问。
你就说,我不是告诉你找到小疤子了吗?我一直在等你问起来,你真的不闻不问,我只好给你送来了。
应该说,这个说得过去。但现在要我把小疤子“交”出去,我的心要疼痛。本来就没有的,后来有了然后又没有了,这跟本来不是一样的吗?但是就是不一样了。这无法解释,但就是这样。
女儿盯了我一阵,走开了。
我在大疤子的面板上做了个记号:D。地点:腮托旁边。用黑色签字笔写的,不需要了随时可以擦去。别人不会注意到那里的。
但是偏偏江键就注意到了。我说过了,我和他同一个谱台,他在我的右边。但是那天他就是看到了这个只有从我的左边才能发现的记号。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再说呢,一般的人看到了也不会引起注意的,但是江键却问了我一句:你在那里写个字母干什么?
我急切之间无词,末了只好说是我女儿捣蛋画上去的。
他妈的这不更糟吗?
幸好他没有再问。
唉——我突然感到我都不想再干这一行了。
终于有一天,我到底还是出了错,把小疤子拿到排练场来了。我到得比较早。我把弓子取出来挂在谱架上,再把琴取出来。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腮托那里——没有那个字母。我吃了一惊,翻过来看背面,千真万确,小疤子。奇怪奇怪!出门之前我这盒子里装的明明是大疤子。
我赶紧把一切收起来,提起来就走。我走出排练场,摸出手机给乐队队长打电话。我说我的母亲突然发病给送进了医院,她这把年纪了情况有点微妙我得去守着点。队长也被我整紧张了,说那你快去吧快去吧——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我的女儿提着中提琴盒子走了过来。
我松了口气。我的女儿多么聪明,多么机警。她就能迅速发现她的老爸拿错了东西!这一刻我对书上说的血浓于水有了体会。
但是我马上想到如果此刻江键来了那就更糟!
我大步上前,同她交换了琴盒。乐队的同事三三两两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冲我们点点头。
我对女儿说你赶快离开。
女儿仰起头,盯着我,坚决地说算了爸爸,就趁今天把琴还了吧。
你快走快走,我催她,推她,但是她不动。
我明白了。她不是来救我的,是来出卖我的。
就在这时江键来了。
排练结束后江键执意请我吃饭。喝酒时我说你就不看看你的小疤子?从交到他手上到这会,几个钟头了,他就没有打开过琴盒。
他说懒得麻烦,回去再看吧。我也就知道他已经淡了。
所以我们基本上就没再说琴的事。结果我们说的是自己的孩子,好像我们是两个老娘们。
他说他的儿子从重点中学转到了普通中学。我说怎么人往低处走了?
他说那小子决定不考重点大学了,甚至,普通大学考不上也无所谓。他以后吃“自己的电脑饭”。他是编程的高手,江键不无得意地说,他以后可以搞软件,没有问题。
我说我那丫头喜欢玩魔术。江键哈哈大笑。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过来,我被我的女儿玩了魔术。没准就是她在我出门前偷梁换柱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轻松。我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我突然明白了解脱的滋味。啊,解脱!
我想丫头啊,你这个丫头啊,随你的便了。玩魔术能够把老爸玩转了,那就玩吧。
原载《红岩》2010年第4期
点评
这是一篇生动有趣又夹杂着生活五味的小说。小说采用了口语化的语言,通俗易读,结构上逐层展开,戏剧矛盾突出而不突兀,以一名乐团中提琴手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奇特曲折的故事,也折射出人情世态的多样面目。一模一样的两把中提琴,背板上都有一个疤痕,这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瑕疵,在琴痴“我”和江键的眼里,却如同稀世的珍宝、失传的武功秘籍般珍贵。这样的“宝物”,得到是一种意外之幸,失去也必将是刻骨之痛。故事也就围绕着“得琴——失琴——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展开。在寻找“小疤子”的过程中,“我”动用了近乎私家侦探般的刺探手段,增加了情节的紧张感,也令人啼笑皆非。读者透过故事不仅可以体会到爱琴之人的心情,还能了解到一些乐器的常识,也算是这部小说的附加功能。
当然,这不仅仅是一个讲述中提琴故事的小说。在故事里,你可以感受到中年人的事业焦虑,窥到底层打工者的卑微生活和琴行交易业的某个侧面,了解到“90后”年轻人对生活的新选择。中提琴是故事的焦点,更是一个三棱镜,它能折射出什么,取决于你想看到些什么。但无论反射面多么斑驳陆离,处于道德的两难境地,我们终究要做出选择,“我”选择了逃避,女儿为“我”选择了解脱。
(崔庆蕾)